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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八


  口給以禦人,不能折也。衡之以理,度之以勢,即其禦我者以相詰,而固無難折。夫口給者,豈其信為果然哉?懷不可言之隱,相誘以相劫,而有口給之才,以濟其邪說,於是坐受其窮。唯明主周知得失禍福之原,秉無私以照情偽之始終,則不待詰而其辯窮矣。曹翰獻取幽州之策,太祖謀之趙普。普曰:「翰取之,誰能守之?」太祖曰:「即使翰守之。」普曰:「翰死,誰守之?」而帝之辯遂窮。是其為言也,如春冰之脃,不待鑿而自破,而胡為受普之禦也!

  取之與守,其難易較然矣。勞佚饑飽之勢既殊,而攻者處可進可退之地,人無固志,守則生死之爭也。能奪之于強夷之手,而畏其不保乎?因其城壘,用其人民,收其芻糧,則蟻附者不能爭我於散地。況幽州者,負西山,帶盧溝,遝嶂重崖以東迤於海,其視瀛、莫、河朔之曠野千里,可恣胡騎之馳突者奚若?得幽州,則河朔之守撤;不得幽州,則趙、魏之野,莫非邊徼。能守趙、魏,而不能守幽州乎?憂曹翰死而無能守幽州者,則姑置之,徒不憂守趙、魏之無人,抑將盡取大河南北而授之契丹也與?翰死而不能更得翰,則幽州之取愈亟矣。所患者,幽州不易得耳。既已得之,而使翰經理守之之事,則雖不如翰者,倚其所繕之營堡,食其所儲之米粟,用其所備之甲兵,自可百年而屹然以山立。繇漢以來,踞燕山以捍北邊,豈人皆如翰,而短垣卒不可逾,又何憂翰之不再得哉?

  慮之遠者,亦知其所可知而已。呂後問漢高以社稷之臣,至於一再,則曰:「非汝所知。」非獨呂後之不知,漢高亦不知也。所可知者,育材有素,掄選有方,委任之以誠,駕馭之以禮,則雖百年以後之干城,皆早蔔其勳名之不爽。何事于曹翰膂力方剛之日,而憂其難繼哉?逆料後之無良將,而靳複其故宇;抑將料子孫之無令人,而早舉中夏投之戎敵,以免爭戰之勞與?

  故普之說,口誠給也;以其矛,攻其盾,破之折之,不待踟躕,而春冰立泮。然而以太祖之明,終屈於其邪說也,則抑有故矣。謂誰能守者,非謂才不足以守也;謂翰死無能如翰者,非謂世無如翰之才者也。普於翰有重疑矣。而太祖曰:「無可疑也。」普則曰:「舍翰而誰可弗疑也?」幽燕者,士馬之淵藪也。天寶以來,范陽首亂,而平盧、魏博、成德相踵以叛。不懲其失,舉以授之亢衡強夷之武人,使拊河朔以瞰中原,則趙氏之宗祏危矣!嗚呼!此其不言之隱,局蹐喔嘶於閨闈,而甘於朒縮者也。不亦可為大哀者乎!

  夫直北塞垣之地,阻兵而稱亂者,誠有之矣。漢則盧綰、陳豨、彭寵、盧芳;唐則始于安祿山,終於劉仁恭父子。然方躍以起,旋僕以滅,亡漢唐者,豈在是哉?且其擁兵自保,而北邊闌入之禍消,雖倔強不戢,猶為我吠犬以護門庭也。迨及朱溫屠魏博,李存勖滅劉守光,而後契丹之突騎長驅於河、汴,而莫之能遏。禦得其道,則雖有桀驁之夫而無難芟刈。即其不然,割據稱雄者,猶且離且合,自守其疆域,以為吾藩棘。此之不審,小不忍而寧擲之敵人,以自貽憑陵之禍。四顧懷疑,密謀而安於棄割,弗能告人曰吾之憂在此也,則口給之言,入乎耳而警於心;普曰:「翰未可信也,繼翰者愈可疑也」,則畫河自守,鞭易及而馬腹無憂耳。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貽六百年衣冠之禍,唯此而已矣。

  乃若普者,則又不僅是。以幕客之雄,膺元勳之寵,睥睨將士,奄處其上,而固無以服其心也。陳橋之起,石守信等屍之,而普弗與;下江南,收西川,平兩粵,曹彬、潘美等任之,而普弗與;則當時推誠戮力之功臣,皆睨普而憤其軋己,普固有不與並立之勢,而日思虧替之以自安。所深結主知以使倚為社稷臣者,豈計安天下以安趙氏哉?唯折抑武臣,使不得立不世之功以分主眷而已。故其受吳、越之金,而太祖曰:「彼以為天下事盡繇書生也。」則太祖亦窺見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

  惟然,而太祖之任普也亦過矣。不仁者,不可與托國。則他日之惎害其子弟以固寵祿,亦何不可忍也!誠欲崇文治以消桀奡與!則若光武之進伏湛、卓茂,以敦樸純雅之風,抑干戈之氣,自足以靖方夏而化強悍。若湛、茂等者,皆忠厚之心,而無陰騺鉗伏之小知者也。故功臣退處,而世效其貞。當宋之初,豈無其人,而奚必此懷槧倚門、投身戎幕之策士乎?弗獲已,而竇儀、呂余慶之猶在也,其愈於普也多矣。險詖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綱維。嗚呼!是可為天下萬世痛哭無已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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