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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一


  宋興,統一天下,民用寧,政用乂,文教用興,蓋於是而益以知天命矣。天曰難諶,匪徒人之不可狃也,天無可狃之故常也;命曰不易,匪徒人之不易承也,天之因化推移,斟酌而曲成以制命,人無可代其工,而相佑者特勤也。

  帝王之受命,其上以德,商、周是已;其次以功,漢、唐是已。詩曰:「鑒觀四方,求民之莫。」德足以綏萬邦,功足以戡大亂,皆莫民者也。得莫民之主而授之,授之而民以莫,天之事畢矣。乃若宋,非鑒觀於下,見可授而授之者也。何也?趙氏起家什伍,兩世為裨將,與亂世相浮沉,姓字且不聞於人閑,況能以惠澤下流系邱民之企慕乎!其事柴氏也,西征河東,北拒契丹,未嘗有一矢之勳;滁關之捷,無當安危,酬以節鎮而已逾其分。以德之無積也如彼,而功之僅成也如此,微論漢、唐厎定之鴻烈,即以曹操之掃黃巾、誅董卓、出獻帝于阽危、夷二袁之僭逆,劉裕之俘姚泓、馘慕容超、誅桓玄、走死盧循以定江介者,百不逮一。乃乘如狂之亂卒控扶以起,弋獲大寶,終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嗚呼!天之所以曲佑下民,於無可付託之中,而行其權於受命之後,天自諶也,非人之所得而豫諶也,而天之命之也亦勞矣!

  商、周之德,漢、唐之功,宜為天下君者,皆在未有天下之前,因而授之,而天之佑之也逸。宋無積累之仁,無撥亂之績,乃載考其臨禦之方,則固宜為天下君矣;而凡所降德於民以靖禍亂,一在既有天下之後。是則宋之君天下也,皆天所旦夕陟降于宋祖之心而啟迪之者也。故曰:命不易也。

  兵不血刃而三方夷,刑不姑試而悍將服,無舊學之甘盤而文教興,染掠殺之餘風而寬仁布,是豈所望於兵權乍擁、守一長莫著之都點檢哉?啟之、牖之、鼓之、舞之,俾其耳目心思之牖,如披雲霧而見青霄者,孰為為之邪?非殷勤佑啟於形聲之表者,日勤上帝之提撕,而遽能然邪!佑之者,天也;承其佑者,人也。於天之佑,可以見天心;於人之承,可以知天德矣。

  夫宋祖受非常之命,而終以一統天下,厎於大定,垂及百年,世稱盛治者,何也?唯其懼也。懼者,惻悱不容自寧之心,勃然而猝興,怵然而不昧,乃上天不測之神震動於幽隱,莫之喻而不可解者也。

  然而人之能不忘此心者,其唯上哲乎!得之也順,居之也安,而懼不忘,乾龍之惕也;湯、文之所以履天祐人助之時,而懼以終始也。下此,則得之順矣,居之安矣,人樂推之而己可不疑,反身自考而信其無歉;於是晏然忘懼,而天不生於其心。乃宋祖則幸非其人矣。以親,則非李嗣源之為養子,石敬瑭之為愛婿也;以位,則非如石、劉、郭氏之秉鉞專征,據岩邑而統重兵也;以權,則非郭氏之篡,柴氏之嗣,內無贊成之謀,外無捍禦之勞,如嗣源、敬瑭、知遠、威之同起而佐其攘奪也。推而戴之者,不相事使之儔侶也;統而馭焉者,素不知名之兆民也;所與共理者,旦秦暮楚之宰輔也;所欲削平者,威望不加之敵國也。一旦岌岌然立於其上,而有不能終日之勢。權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遠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誅夷待勳舊;學不夙,故不敢以智慧輕儒素;恩不洽,故不敢以苛法督吏民。懼以生慎,慎以生儉,儉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而自唐光啟以來,百年囂陵噬搏之氣,寖衰寖微,以消釋於無形。盛矣哉!天之以可懼懼宋,而日夕迫動其不康之情者,「震驚百里,不喪匕鬯」。帝之所出而天之所以首物者,此而巳矣。然則宋既受命之餘,天且若發童蒙,若啟甲坼,縈回于宋祖之心不自諶,而天豈易易哉!

  雖然,彼亦有以勝之矣,無赫奕之功而能不自廢也,無積累之仁而能不自暴也;故承天之佑,戰戰慄栗,持志於中而不自溢。則當世無商、周、漢、唐之主,而天可行其鄭重仁民之德以眷命之,其宜為天下之君也,抑必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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