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薑齋六十自定稿

薑齋六十自定稿(1)

　　自敘

　　境識生則患不得，熟則患失之，與其失之也寧不得，此予所知而自懼者也。五十以前，不得者多矣。五十以後，未敢謂得，一往每幾於失；中間不無力為檠括，而檠括之難，予自知之，抑自提之。

　　詩言志，又曰，詩以道性情。賦，亦詩之一也。人苟有志，死生以之，性亦自定，情不能不因時爾。楚人之謂葉公子高，一日君胡胄，一日君胡不胄，雲胄雲不胄，皆情之至者也。葉公子高處此，殆有難言者。甲寅以還，不期身遇之，或謂予胡胄，或謂予胡不胄，皆愛我者，誰知予情。予且不能自言，況望知者哉！

　　此十年中，別有《柳岸吟》，欲遇一峰白沙定山於流連駘宕中。學詩幾四十年，自應舍旃，以求適於柳風桐月，則與馬班顏謝了不相應，固其所已。彼體自張子壽《感遇》開之先，朱文公遂大振金玉。竊謂使彭澤能早知此，當不僅為彭澤矣。阮步兵仿佛此意，而自然別為酒人。故和阮和陶各如其量，止于阮陶之邊際，不能欺也。

　　庚申上巳湘西草堂記。

　　薑齋六十自定稿

　　五言古詩

　　擬古詩十九首（庚戌）

　　臨歧送遠道，春草生道傍。
　　春草生有時，遠行去無方。
　　逝水無西歸，遊子怨流光。
　　高臺多夕風，平原足晨霜。
　　去者日益永，留者情益警。
　　玄雲迷四郊，方望不得逞。
　　思君褰羅幃，滅燭無餘影。
　　棄置良獨難，沒生誓幽秉。

　　東園桃李花，南國蛾眉女。
　　灼灼相矜悅，遙遙動心語。
　　清歌不再發，無袖無雙舉。
　　昔為弦上思，今為夢中聚。
　　芳菲非我春，為歡複何許。

　　灼灼三春風，縈縈楊柳色。
　　年少去我徂，芳菲不再得。
　　遲我心所欽，良書寄懷憶。
　　迢遞千里間，神皋有仙宅。
　　朱鳳遺清音，青天回羽翼。
　　玉軫動鳴琴，素月輝相即。
　　仿佛垂丹梯，雲簽降消息。
　　願言欣相從，含情無終極。

　　殷勤重殷勤，置酒遙相期。
　　華燭搖虛牖，流光動哀絲。
　　中觴促密坐，欲言還自疑。
　　懷情不忍戢，勸勉當及茲。
　　為歡托榮觀，結愛在新知。
　　飛蓬非久要，胡為守枯枝。
　　詞終起相謝，微生命有涯。

　　客從淇水來，導我遊朝歌。
　　廣陌聚高居，冠蓋彯綺羅。
　　良夕奏哀弦，繁聲驚素波。
　　師延亡千載，遺怨何其多。
　　黃鵠感其音，群飛以阿儺。
　　高樓離思女，長夜顰青蛾。
　　聞者無厭情，歌者益以和。
　　清琴有希音，吾心將如何。

　　日南有歸客，問訊珊瑚枝。
　　海水深不測，飄零無反時。
　　相見既無端，相憶無與知。
　　惟持憔悴心，畢命以為期。

　　太陽斂西暉，纖月出雲際。
　　夕風改晨色，群星相連綴。
　　征鳥懷故棲，遙天方遠逝。
　　巢燕依梁宇，流螢漾池砌。
　　念我結髮遊，納交相砥礪。
　　去者日以疏，遺我成孤贅。
　　宵露不及晨，餘霜無久麗。
　　自非金石心，誰能永匏繫。

　　梧桐生井幹，桐葉落井中。
　　結縭事君子，飛蓬附秋風。
　　秋風有息時，飛蓬委荒阡。
　　間關逐君行，中道悲棄捐。
　　依君日苦短，別君日苦延。
　　傷哉驚飆集，吹此雨絕天。
　　日沒群星出，長夜未有端。

　　桂樹縈晨霜，芳滋久不渝。
　　采之無所贈，不忍置路隅。
　　懷袖經歲年，中心良自殊。
　　殷勤自疇昔，誰為愛斯須。

　　滌滌秋宇清，泫泫華露滋。
　　冉冉弦月微，杳杳雙星期。
　　良辰既不屢，終夕亦有涯。
　　脈脈相視間，為歡還自疑。
　　未必經年中，綢繆無轉移。

　　日落登崇岡，顧望青天高。
　　四維何茫茫，浮雲但蕭騷。
　　群動既非一，吾身若秋毫。
　　自非精誠徹，蠕動徒已勞。
　　精魄無固存，奄忽成焄蒿。
　　及今百年內，何者終吾操。

　　所思不可見，所怨不可移。
　　忽如飄風集，貿貿何所之。
　　平生交與好，長逝相追隨。
　　中野飛磷光，白日為之迷。
　　函意以永世，千載將誰知。

　　南山崔以嵬，上與浮雲連。
　　俯視何浩浩，飛鳥翔其間。
　　延眺須臾中，心目淒以閑。
　　置身如流波，旦夕空百端。
　　焉能役心志，隨物增憂煩。
　　疇昔邀大樑，結交多英賢。
　　千里不相棄，良書托歸翰。
　　寶玦白玉光，系以雙金環。
　　佩之四座驚，彷徨發長歎。
　　所歎非偶爾，白璧當自完。

　　陽春二三月，綠草被修路。
　　青林無鮮華，啼鴂亙晨暮。
　　淒彼泉下人，不知春風度。
　　驅驅無返轍，誰者為新故。
　　往古既複然，非我獨憂懼。
　　天物各推遷，胡為滋驚怖。
　　慮苦不得甘，早計良已誤。
　　滅性以求真，浮光棲月露。
　　鼎鼎百年中，含情抱貞素。

　　古人不可期，今人當奈何。
　　對酒乍相忘，援琴發清歌。
　　適意方在茲，憂患徒相加。
　　憤世而忘己，吾生亦有涯。
　　商山采芝人，跡邇心自遐。

　　和月春已徂，林鳥有餘聲。
　　落英無返顧，流覽怛中情。
　　寶刀垂鞶帶，昔我何所營。
　　中宵不自戢，仿佛感精靈。
　　邂逅良人姿，執手相徂征。
　　心好自旖旎，隨風飄長纓。
　　雖非思所臻，乍覯亦不驚。
　　願言托白首，疇雲中路傾。
　　綢繆不相釋，屢顧念平生。
　　懷抱申此夕，感之雙涕零。

　　白月流素天，微霜滿空際。
　　開軒極遠目，清霄何迢遞。
　　仲秋玄鳥歸，季秋陽雁至。
　　染絲弄機杼，縱橫成錦字。
　　上有永別離，下有金石誓。
　　不知將寄誰，綢繆結封識。
　　經年藏寶篋，置之不忍視。

　　昔我游日南，中道至合浦。
　　池水碧以寒，靉靆莫能睹。
　　得此徑寸珠，雲自鮫人所。
　　緘以金泥封，借之龍文組。
　　中夜投君懷，當知寸心苦。

　　清風吹華燈，明星啟東方。
　　起步中庭間，形影相彷徨。
　　夙昔志遠遊，遲暮迷津梁。
　　滅燭從假寐，欲罷固難忘。
　　浩歎以徹旦，不知淚沾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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