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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宗(2)


  〖四〗

  牛、李維州之辨,伸牛以詘李者,始于司馬溫公。公之為此說也,懲熙豐之執政用兵生事,敝中國而啟邊釁,故崇獎處錞之說,以戒時君。夫古今異時,彊弱異勢,戰守異宜,利害異趣,據一時之可否,定千秋之是非,此立言之大病,而溫公以之矣。

  乃所取于牛僧孺之言抑德裕者,曰誠信也。誠揭誠信以為標幟,則謀臣不能折,貞士不能違,可以懾服天下之口而莫能辯。雖然,豈其然哉?夫誠信者,中國邦交之守也。夷狄既踰防而為中夏之禍矣,殄之而不為不仁,奪之而不為不義,掩之而不為不信。使恤彼相欺之香火,而養患以危我社稷、殺掠我人民、毀裂我冠裳也,則太王當終北而於熏鬻,文王可永奉幣於昆夷,而石敬瑭、桑維翰、湯思退、史彌遠、允為君子矣。

  突厥、回紇,唐曲意以下之者,皆有功于唐,舍其暫時之惡,而以信綏之,猶之可也。然而且有不必然者,其順逆無恒,馭之有制,終不可以邦交之道信其感孚也。況乎吐蕃者,為唐之封豕長蛇,無尺寸之效,有邱山之怨,偶一修好,約罷戍兵,而於此言誠信乎?僧孺曰:「徒棄誠信,匹夫之所不為。」其所謂誠信者,蓋亦匹夫之諒而已矣。其以利害言之,而曰:「彼若來責,養馬蔚茹川,上平涼阪,萬騎綴回中,不三日至咸陽橋。」是其張皇虜勢以相恐喝也,與張儀誇秦以脅韓、楚之遊辭,同為千秋所切齒。而言之不忌,小人之橫,亦至此哉!

  夫吐蕃自憲宗以後,非複昔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萬眾圍鹽州,刺史李文悅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擊之,大敗而退;其明年,複寇涇州,李光顏鼓厲神策一軍往救,懼而速退:長慶元年,特遣論訥羅以來求盟,非慕義也,弱喪失魄,畏唐而求安也。其主彝泰多病而偷安,不數年,繼以荒淫殘虐之達磨,天變於上,人叛於下,浸衰浸微,而論恐熱、婢婢交相攻以迄於亡。安得如僧孺之言,扣咸陽僑、深人送死而無擇哉?斂手頫顏,取悉恒謀獻之,使礫於境上,以寒向化之心。幸吐蕃之弱也,浸使其彊,日無唐,而鏃刃之下豈複有唐乎?

  僧孺又曰:「吐蕃四面萬里,失一維州,未損其勢。」則其欺彌甚矣。吐蕃之彊,以其盡有北境也。于憲宗之世,全力南徙,以西番重山深谷,地險而腴,據為孤兔之窟,於是而始衰,沙陀、黠戛斯、回紇侵有其故疆矣。故韋皋一振於西川,而隴右之患以息。其南則南詔方與為難,而碉門、黎、雅之閑,乃其扼要之墟,得之以制其咽吭,則潰散臣服,不勞而奏功。西可以收岷、洮,南可以制南詔,北可以捍黠戛斯、回紇之東侵,而唐無西顧之憂。其在吐蕃,則大害之所逼也。而豈無關於損益哉?

  夫夷狄聚則逆而散則順,事理之必然者也。拒歸順者以堅其黨,故婢婢曰:「我國無主,則歸大唐。」然與論恐熱百戰而終不歸者,懲悉怛謀之慘,知唐之不足與也。以是為誠信,將誰欺乎?夫僧孺豈果崇信以服遠、審勢以圖寧乎?事成於德裕而欲敗之耳。小人必快其私怨,而國家之大利,夷夏之大防,皆不勝其恫疑之邪說。文宗弗悟而從之,他日追悔而弗及。溫公抑遽許之曰:「僧孺所言者義也。」使然,則周公之兼夷狄,孔子之作春秋,必非義而後可矣。

  〖五〗

  李宗閔欲逐鄭覃,而李德裕亟薦之,文宗自內宣出,除覃為御史大夫。宗閔曰:「事皆宣出,安用中書?」其妨賢之情,固不可揜然以官守言,則職之所宜爭;以國事言,則內降斜封之弊,所宣早杜其漸也。崔潭峻以「八年天子聽其行事」折之,詎足以服宗閔哉?鄭覃經術議論果勝大任,人主進一善士,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制下中書,孰敢違者?假令宗閔抗命而中沮,即可按蔽賢之辟,施以斥逐。乃若有所重畏而偷發於其所不及覺,以與宰相爭勝負之機,其陋有如此者。宗閔得持國憲官常以忿懟於下,以此而求折朋黨之危機,宜其難矣。故同馬溫公曰:「明不能燭,疆不能斷,使朝廷有黨,人主當以自咎。」其說韙矣。乃又曰:「不當以罪群臣。」則于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協於理;而獎輕儇、啟怨尤、激紛爭之害,不可複弭。元祐、紹聖之際,狺狺如也,卒以滅裂國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里,可不慎哉!

  黜陟之權,人主之所以靖國也;格心之道大臣之所以自靖也;進退之節,語默之宜,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居其位,安其職,盡其誠而不踰其度。故人主不審於賢奸之辨,而用舍不決,使小人與君子交持于廷,誠宰相。之所深憂。然小人者,豈能矯君心之必不然者,而脅上以從已哉?則格心者本也,適人者末也。但令崇奢佞鬼、耽酒漁色、牟利殃民、狎宦豎、通女謁之害,一一檠括于宮庭之嗜好;則事之可否、理之得失、人之貞邪,無所蔽窒,而小人自不足以群聚而爭勝。若其格心之道已盡,而君惛不知,容小人之相牴啎,則引身以退,杜口忘言,用養國家之福,而禍不自我而興。故孔子去魯,不爭季孫之權。孟子去齊,不折王馭之佞。在國則忘身,去國則忘世,身之安也,天下之福也。

  如或不得於君,不容於小人,乞身事外,猶且紛紜接納,進人士而與結他日之援。為憂國計與?適以激國事之非;為進賢計與?適以貽賢者之傷。氣盈技癢,憤懣欲舒,且與浮薄之士,流連於山川詩酒之中,播歌謠以泄悁疾,抑或生而有再用之情,沒而有子孫之計,樹人自輔,悅己者容,乃使詭躁之夫,依附以希他日之進,党禍乃成,交爭並峙,立身之不慎也,事上之不誠也,素位不安,害延于國,為人臣而若此,昝亦奚辭?乃曰「不當以罪群臣」,不已過與?

  即其在位之日,道在匡君,而人才之進退,國有常典,官有定司,固非好惡欲伸,唯己所任。一大臣進,而望風飾行以求當於端揆者,千百其群也。言論相符、行止相應者,不使退就銜勒,奚必利民而衛國,特以競勝於異己耳。苟可以取盈,然且破法而為非常之舉,汲引而懷取必之心,則唯以所好者之升沈為憂喜,而君父生民或忘之矣。質之夙夜,詎可雲精白乃心乎?

  夫德裕之視宗閔,其得失迥矣。而內不能卻崔潭峻、王踐言之奧援,外不能忘牛僧孺、楊虞卿之私怨,則使文宗推心德裕,使汲引其所好者置於要地,而宗閔不敢或違也,終不可得。其後武宗亦既獨任之矣,未久而白敏中、令狐綯複起,以盡反其局。豈非德裕乘權之日,恃主知之深厚,聚朋好以充廷,而不得志者如伏火石中,得水而爆烈哉?

  夫元祐亦猶是也,皆為君子者進則呴呴、退猶躍躍,導人心於嚚訟而不可遏也。以宰相之進退歸人主,以卿尹之黜陟歸所司,正己盡誠,可則行,否則止,絕新進之攀附,聽天命之廢興,雖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為黨?其不然也,而曰「不可以責群臣」也,無惑乎溫公之門有蘇軾諸人之尋戈矛於不已也。

  〖六〗

  杜牧憤河朔三鎮之跋扈,傷府兵之廢敗,而建議欲追複之,徒為巵言,貽後世以聽熒耳。牧知藩鎮之強在府兵既廢之後,而不知惟府兵之積弱,是以蕃兵重,邊將驕,欺唐之無兵,以馴致於桀驁而不可複詰也。且當太和之世,豈獨河北之抗命哉?澤潞、山南無非擁疆兵以傲岸者。而欲取區區聽命之州郡,勞其農而兵之,散其兵而農之,則國愈無兵、民愈困、亂將愈起。甚矣!空言無實,徒以熒慕古者之聽,而流禍於來今,未有已也。

  府兵之害,反激而為藩鎮,勢所必然,禍所必趨,已論之詳矣。乃若杜牧所言有可取,而唐之初制尚可支百年者,則十六衛是已。十六衛以畜養戎臣儲將帥之用者也,天下之兵各分屬焉,而環王都之左右,各有守駐以待命,蓋分合之勢,兩得之矣。分之為十六,則其權不專,不致如晉、宋以後方州撫領擁兵而篡逆莫制也。統之以十六,則其綱不弛,不致如宋之廂軍解散弱靡以成乎積衰也。

  夫邊不能無兵,邊兵不可以更戍而無固心,必矣。兵之為用,有戰兵焉,有守兵焉。守兵者,欲其久住,而衛家即以衛國者也;而守之數不欲其多,千人乘城,十萬之師不能卒拔,而少則無糧薪不給之憂。戰兵者,欲其遄往而用其新氣者也;一戰之勇,功賞速效,虜退歸休,抑可無長征怨望之情。然則十六衛之與邊兵,互設以相濟,寇小人,則邊兵守而有餘,寇大人,則邊兵可固守以待,而十六衛之帥,唯天子使,以帥其屬而戰焉。若夫寇盜有竊發之心,逆臣萌不軌之志,則十六衛中天下以林立,而誰敢恣意以逞狂圖乎?

  唯是十六衛之兵,必召募挑選,歸營訓練,而不可散之田畝,則三代以下必然之理勢,不可以寓兵於農之陳言,坐受其弊者也。就其地食其食,無千里飛挽之勞;就其近屬其衛,無居中遙制之病;衛率巡之,所司練之,有司供億之,皆甚便也。此則唐初之善制,不必府兵而可行之後世者也。以杜牧之時,尤可決行於一朝,非若府兵之久敝而不可再興者,何也?河朔之叛臣不可遽奪,而內地猶可為也。且自憲宗以來,淄青、淮蔡、西川、淮南、賊平之日,兵不可散,固可移矣;成德、盧龍、魏博歸命之日,兵不能罷,亦可調矣。以恩恤之,以威臨之,仍使為兵,而稍移易之,固皆不安南畝習于戎行者,又何難於措置之有哉?朝無人焉,慮不及此,而後天下終不可得而平。牧固不足以及此,而漫無憂國之心者,又勿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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