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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穆宗


  〖一〗

  元和十四年,李師道授首,平盧平;其明年,王承宗死,承元歸命,請別除帥,成德平;又明年,劉總盡納其土地上馬,送遣部將于京師,為僧以去,盧礱平;田弘正徙鎮成德,張弘靖出帥盧龍,自肅、代以來,河北割據跋扈之風,消盡無餘,唐于斯時,可謂曠世澄清之會矣。乃未三載,而朱克融囚張弘靖以起,王庭湊殺田弘正以據成德亂更酷於前代,終唐之世,訖不能平。穆宗荒宴以忘天下,而君非君;崔檀、杜元穎闇淺不知遠略,而相非相;張弘靖驕貴不接政事,而帥非帥;求以敉寧天下也,誠不可得。雖然,亦何至如此之亟哉?

  田弘正之輸忱於王室,非忠貞之果摯也,畏眾之不服,而倚朝廷以自固也。劉悟之殺李師道,師道欲殺悟而悟先發制之也。王承元之斬李寂等而移鎮義成,懲師道之死而懼也。劉總之棄官以去,見淄青、魏博之瓦解,黨援既孤,而抱弑父與兄之巨慝不自保也。是憲宗之世,河北之漸向于平者,皆其帥之私心違眾,以逃內叛外孤之害,而非其偏裨士卒之所願欲,則暫見為定,而實則陻滔天之水以數尺之堤耳。王遂一人沂州,而王弁即反;王承元欲去趙,而諸將號哭。撫斯勢也,雖英君哲相,不可以旦暮戢其凶頑,豈徒駕馭之非人,以激成倉卒之禍乎?嗚呼!天地有遷流之運,風俗有難反之機,非大有為者化行海寓,若舜之分北三苗,而洞庭、彭蠡之狂波永息,則必待天地之有悔心,而正人之氣倍勝於邪慝,以力爭其勝,豈易言哉?

  河北者,自黃帝誅蚩尤以來,堯、舜、禹敷文教以薰陶之,遂為諸夏之冠冕,垂之數千年而遺風泯矣。永嘉之亂,司馬氏不能撫有,委之羯胡者百餘年,至唐而稍戢。乃未久而玄宗失禦,進軋犖山之凶狡,使為牧帥,淫威以脅之,私恩以昭之,披堅執銳、競韁爭勝以習之,怒馬重裘、割生飲湩以改易其嗜欲,而熒眩其耳目,於是乎人之不獸也無幾。故田承嗣、薛嵩、李寶臣之流,非有雄武機巧之足以抗天下,而唐之君臣,目睨之而不能動搖其毫髮。非諸叛臣之能也,河北之驕兵悍民、氣焰已成,而不可撲也。師道死,惡足以懲之?弘正、承元之順命,惡足以化之?其複起而樂為盜賊,必然之勢也。垂及于石敬瑭,而引契丹以人,欣奉之為君親。金、元相襲,兇悍相師,日月不耀,凡數百年。而數千里之區,上民無清醒之氣,凡背君父、戴夷盜、結宮闈、事奄宦、爭權利、誇武虣者,皆其相尚以雄、恬不知恥之習也。天氣昌,則可以移人;人氣盛,亦可以熏天。胎之乳之,食其食,衣其衣,少與之嬉,長與之伍,雖有和粹文雅之姿,亦久而與化。耒甫釋而即尋戈,經方橫而遽躍馬,欲滌除以更新,使知有君親以效順也,難矣。

  自開元以後,河北人材如李太初、劉器之、司馬君實者,蓋晨星之一見爾。而類皆游宦四方,不思矜式其鄉里。邵康節猶以南人為相為亂階,其亦誣矣。雖然,無往不復之幾,必將變也。薛河東、趙高邑、魏南樂三數君子者,以清剛啟正學,其有開必先之兆乎?非章志貞教之大儒一振起之,洗滌其居食衣履、頻笑動止之故態,而欲格其心,未有勝焉者也。論世者,屬目而俟之久矣。

  〖二〗

  貢舉者,議論之叢也,小人欲排異己,求可攻之瑕而不得,則必於此焉摘之,以激天下之公怒,而脅人主以必不能容。李德裕修其父之夙怨,元稹佐之,以擊李宗閔、楊汝士,長慶元年進士榜發,而攻訐以逞,於是朋黨爭衡,國是大亂,迄于唐亡而後已。近者溫體仁之逐錢謙益,奪其枚蔔,廷訟日爭,邊疆不恤,以底於淪胥,蓋一轍也。

  貢舉之於天下,群人士而趨之者也。其不讎者,皆能多其口說以動眾者也。抑他日之可在位以持彈射之權,公卿貪勢位、昵子孫、私姻亞,莫此著明,而其犯群怒也為烈。故張居正之子首臚傳,王錫爵之子冠省試,搖群心,起議論,國以不靖,禍亦劇矣。李德裕自以門廕起家,遠嫌疑而名位亦伸,既有以謝薦紳之怨怒;其知貢舉,榜發而有「相將白日上青天」之譽;迨其貶竄,而有「八百孤寒齊下淚」之思;持此以摘發奸私而快其誅鉏,何求而不克乎?幸而德裕之于唐,功過相半也,使德裕而為溫體仁之奸,唐亡於其手而眾且欣戴焉,又孰懲哉?

  夫翹舉噯昧以報夙怨者,誠小人之術矣。然所以致此者,其情固私,其事固鄙,苟知義之所不許,亦何為而授人以口實乎?夫以賄相援者勿論已。以知交言,知其人之才,而有薦賢之任,揚之王庭,固無吝也。如其不能,則亦相愛以道,使知命而待時耳。如行能心跡他無足取,僅以文筆之長,乍然相賞,不保眾論之諧,又奚足汲汲為之謀利達哉?以子弟言,其才足用也,門陰有進之資,而何須貢舉?既以文就有司之試,則才而見抑,自有司之過,而于已何尤?然而相承不舍,關節公行,雖才望之大臣,他端不枉,而於此荏苒無慚,士習不端,成千餘年之惡俗,伊可歎也。

  內不勝婦人孺子之嚅唲,外不勝姻亞門生之洽比,恤暮年之炎冷,念身後之榮枯,一中其隱微而情不能禁,賢者不免,勿問壟斷之賤丈夫矣。宗閔之于壻蘇巢,汝士之于弟殷士,固也;鄭覃行誼無大疵而庇其弟朗,李紳以賢見忌而有所請托,乃至裴中立以耆德元勳,何患其子不與清華之選,而使其子譔膺冒昧之榮,尤可惜也。習尚之移人,特立不染者,伊何人邪?有之,則允為豪傑之士矣。

  〖三〗

  朱克融首亂,囚張弘靖,而授以盧龍;史憲誠脅忠孝之田布以死,而授以魏博;王庭湊殺推誠平賊之田弘正,而授以成德,唐之不足以興而迤邐以亡,在此矣。河北之亂,始於僕固懷恩之割地以授降賊,成于崔植、杜元穎、王播之因亂以獎叛人。懷恩之奸,植、播、元穎之陋,固無足責者;郭汾陽位兼中外,裴中立身任安危,而坐視失圖,莫能匡救,抑又何也?

  夫汾陽固有不可力爭者矣。前乎河北之降,汾陽以朔方孤旅崛起勤王,威望未能大著也。清渠之敗,相州之潰,亦稍挫矣。宦官忌公,奪其兵柄以授其偏裨,一出而複束京、馘朝義,方且揶揄公以功不若人;使公於此持異議,以與懷恩相牴啎,吝予降賊以節鉞,既嫌於忌懷恩而毀其方略,且使懷恩蟲朔方之將士,謂公壓己以絀三軍之勞績;他日者懷恩叛,而朔方之眾,惡能戴公如父母以效于國乎!公戢意以靜持之,知不可挽,則姑聽之,而有餘地以圖他日之蕩平;公之慮深而志謹,國危君竄而社稷終賴以安,非淺衷之所易測也。

  若中立以元臣受專征之命,而元稹、魏弘簡居中掣之,中立抗辨以爭而不能奪其寵任;其受三叛之歸,錫以方鎮,非徒庇三叛也,不欲公複收前日淮蔡之功名而解其兵柄也,則中立豈容伸其遠慮哉?三叛受封,而公罷為東京留守,不恤唐室之安危,唯抑公之是圖,稹之志也。植、元穎輩且無能為異同,況中立可自與爭得失乎?用兵危事也,內有攜貳之宰執,而危乃滋甚。使中立力爭弗與,決志以進討,敗者十九矣;徒殺士卒、虛帑藏,討之不克,而複封之,身為戮而國愈蹙,此一往自任之淺圖,而中立其肯身執其咎乎?

  雖然,君如此其昏也,相如此其劣也,聾者不可使聰,狺者不可使馴,如中立者,可以去乎,而豈其木也?中立之兼將相也,與汾陽異。汾陽將而相者也,其相,寵之也,去就不關其名節,留身于浮沈之閑,以為他日社稷之寄,將臣之道也。中立相而將者也,其將,假以秉鉞為三軍之重,而固非將也,留身于浮沈之閑,則道以身輕,而不足為宗社生民之衛;李逢吉、元稹乃至無賴之鄭注,皆可頡頏以為伍,身即留而固不足建他日補天鎮海之功,多言數窮,以激小人而堅護其惡,豈徒無補,而害且因之益滋矣。元稹、魏弘簡用而三叛罷征,三叛割據而元稹複相,沃膏救火,火乃愈熾,斯君子所重為中立惜也。汾陽默而唐安,中立屈而唐亂,時各有權,道各有分,人各有司,故二公者,地異而不可並論者也。

  〖四〗

  君子小人忽屈忽伸,迭相衰王,其亂也,更甚於小人之盤據而不可搖,何也?君子體國,固自有其規模;小人持權,亦自有其技術。小人驟進,深忌君子,固樂翹小過而盡反其道;君子複升,深惡小人,抑疾惡己甚,而概絀其謀。夫既執國政而行其所欲為矣,疆場之或戰或守,寇盜之或勦或撫,征徭之或罷或興,禮制銓除之或隆或替,邊臣受而行之將士,部寺受而行之庶司,郡邑受而行之百姓,其善者固樂從之矣,小人之稗政,亦既不得已而奉行之,財已費,力已勞,習之已成,因之免害。乃忽於此焉,忽於彼焉,將無定略,官無定守,士無定習,民無定從,奸人緣之以持兩端,願民因之而無準則,豈特小人之病國殃民已亟矣哉?君子之以搖盪天下之視聽,而俾蹙蹙靡騁者亦不保其不導以亂也。機事之泄,奸弊之興,窮民之左右救過而不遑,士大夫之疑殆而交相嚚訟,然而政不亂、民不窮、封疆不僨、國不危亡者,未之有也。

  夫小人之能固君寵、結眾心、幸成勞以侈功績者,亦嘗取天下之大略而籌之,有鉗制之術,而下不敢違,有從欲之餌,而或享其利,有揣摩之機,而夷狄盜賊亦可相持以苟安。未幾而盡易之,汲汲焉唯恐其複進,不循其序,而操之已蹙,乃易之未久,而小人果複起矣,取已泄之機、已亂之緒、而再用之,外之必訌,內之必困,君子小人交受其咎,非但小人之亂之也。

  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則裴度也、李紳也、韓愈也;欲為君子而不馴者,李德裕也;以小人,則李逢吉也,元稹也、牛僧孺也、王播也、李宗閔也;庸靡不能自固而居其閑以浮沈屍大位者,崔植也、杜元穎也;雖無大過而不克有為者,蕭俛也、鄭覃也。或正或邪,或才或窳,無所擇而皆執國政,俄而此庸矣,俄而又黜矣,俄而此退矣,俄而又進矣,一言之忤合,一事之得失,搖搖靡定,而宦豎與人主爭權,諫官與將相爭勢,任賢貳,去邪疑,害不可言也。並其任小人者,亦使小人無自固之地,一謀不遂,一語未終,早已退而憂危,求閃爍自全之術。嗚呼!晴雨無恒,而稻麥腐於隴首;葠連雜進,而血氣耗於膻中。不知其時之人心國事旦改夕更,以快一彼一此之志欲,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於奔命,夷狄盜賊得閒而乘之者奚若也!唐之不即傾覆也,亦幸矣哉!

  李林甫之奸也,非楊國忠大反之而猶可不亂。靖康賢奸爭勝,而國以速亡。極亂之國有治人,有治人而益亂。靖亂者自有道焉,非相反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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