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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6)


  〖二三〗

  隋之攻高麗而不克也,君非其君,將非其將,士卒怨于下,盜賊亂于內,固其宜矣。唐太宗百戰以蕩群雄,李世勣、程名振、張亮,皆戰將也,天下抑非楊廣狼戾以疲敝之天下,太宗自信其必克,人且屬目以待成功,乃其難也,無異于隋,於是而知王者行師之大略矣。

  太宗自克白岩,將舍安市不攻,徑取建安,策之善者也,而世勣不從。高延壽、高惠真請拔烏骨城,收其資糧,鼓行以攻平壤,而長孫無忌不可。乃以困于安市城下,而狼狽班師。夫世勣、無忌豈不知困守堅城之無益,而阻撓奇計,太宗自策既審,且喜聞二高之言,而終聽二將以遷延,何也?唯天子親將,勝敗所系者重,世勣、無忌不敢以萬乘嘗試,太宗亦自顧而不能忘豫且之戒也。向令命將以行,則韓信之度井陘、劉裕之入河、渭,出險而收功;即令功墮師撓,固無系於安危之大數,世勣、無忌亦何憚而次且哉?

  苻堅不自將以犯晉,則不大潰以啟鮮卑之速叛;竇建德不自將以救雒,則不被禽而兩敗以俱亡完顏亮不自將以窺江,則不挫於採石,而國內立君以行弑;佛狸之威,折於盱眙;石重貴之身,禽於契丹;區區盜賊夷狄之主,且輕動而召危亡,況六宇維繫於一人而輕試於小夷乎?怯而無功,世、無忌尚老成持重之謀也。不然,土木之禍,天維傾折,悔將奚及邪?王欽若詆寇准以孤注,欽若誠奸,准亦幸矣;鼓一往之氣,以天子渡河為准之壯猷,幾何而不誤來世哉?春秋書從王伐鄭,諱其敗以譏之,射肩而後,王室不可復興,桓王自貽之也。故曰天子討而不伐。

  〖二四〗

  劉洎之殺,謂褚公譖之者,其為許敬宗之汙誣,固已。乃使褚公果以洎之言白于太宗,亦詎不可哉?太宗征高麗,留守西京者,房玄齡也;受命輔太子于定州者,高士廉、張行成、高季輔、馬周,而洎以新進與焉,非固為宗臣,負伊、周之獨任也。兵凶戰危,太宗春秋已高,安危未決也,太子柔弱,固有威福下移之防。洎於受命之日,遽亢爽無忌而大言曰:「大臣有罪,臣謹即行誅。」然則不幸而太宗不返,嗣君在疚,玄齡之項領,且縣於洎之鋒刃,而況士廉以下乎?又況其餘之未嘗受命者乎?

  人臣而欲擅權以移國者,必立威以脅眾,子罕奪宋公之柄,用是術也。而曹操之殺孔融,司馬懿之殺曹爽,王敦之殺周顗、戴淵,無所稟承,猶無擇噬;矧洎已先言于當寧,挾既請之旨,複何所忌以戢其專殺乎?魏王泰未死,吳王恪物望所歸,洎執生殺之權以誅異己,欺太子之柔,唯其志以逞,何求而不得?然則伊、霍之事,洎即不言,抑必有其情焉;且又惡知洎之狂悖,不果有是言哉?

  或曰:洎謹即行誅之對,剛而戇耳,非能有不軌之情也。曰:所惡於彊臣者,唯其很耳。戇者,很之徒也。無所忌而函之心,乃可無所忌而矢諸口,遂以無所忌而見之事。司馬師、高澄、朱溫、李茂貞唯其言之無忌者,有以震懾乎人心,而天下且詫之曰:此英雄之無隱也。當其曰「謹即行誅」,目無天子,心無大臣,百世而下,猶不測其威之所底止,而可留之以貽巽輭之沖人乎?使褚公果勸太宗以殺洎,亦忠臣之效也。

  或曰:唐處方興之勢,而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以開國元臣匡扶王室,洎雖狂,無能為也。曰:人之可信以無妄動者,唯其慎以言、慮以動而已。不可言而言之,則亦不可為而為之。朱泚孤軍無助而走德宗,苗傅、劉正彥處張浚、韓世忠之閑而廢宋高,皆愚戇而不恤禍福者也。藉曰洎為文吏,兵柄不屬焉,范曄、王融亦非有兵之可恃,又孰能保洎之無他乎?使伏其辜,非過計而淫刑,審矣。

  〖二五〗

  星占術測,亂之所自生也。史言秘記雲:「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誰為此秘記者,其繇來不可考也。太白之光,群星莫及,南北之道,去日近而日奪其光,去日遠則日不能奪,而書見五緯之出入,曆家所能算測,而南北發斂,曆法略而古今無考,使有精于步測者,亦常耳。而太史守其曲說,曰「女主昌」,與所謂秘記者相合,太宗不能以理折之,而橫殺李君羨以應之;李淳風又曰「天之所命,人不能違」,以決其必然,武氏之篡奪,實斯言教之也。

  凡篡奪之禍,類乘乎國之將危,而先得其兵柄,起而立功以拯亂,然且遲回疑畏而不敢驟;抑有疆幹機智之士,若荀攸、郗慮、劉穆之、傅亮、李振、敬翔之流,贊其逆謀,而多畜虎狼之將佐,為之爪牙,然後動於惡而人莫能禦。今武氏以一淫嫗處於深宮,左右皆傅粉塗朱猥媟之賤士,三思、懿宗、承嗣輩,固耽酒嗜色之紈袴,一彊項之邑令可鞭笞而殺之庸豎也。乃以炎炎方興之社稷,淫風一拂,天下歸心,藏頭咋舌於枷棓薰灼之下,莫之敢抗,武氏何以得此於臣民哉?天下固曰。前聖之秘記然也,上天之垂象然也;先知如淳風者,已曰天之所命,人不能違也。淳風曰:當王天下,武氏曰:吾當王也;淳風曰:殺唐子孫殆盡,武氏曰:吾當殺也。嗚呼!搖四海之人心,傾方興之宗社,使李氏宗支駢首以受刃,淳風一言之毒,滔天罔極矣。

  甚哉!太宗之不明也,正妖言之辟,執淳風而誅之,焚秘記、斥太史之妄,武氏惡足以惑天下而成乎篡哉?有天下而不誅逐術士、敬授民時、以定民志,則必召禍亂於無窮。人有生則必有死,國有興則必有亡,雖百世可知也,惡用此嘵嘵者為?

  〖二六〗

  以利為恩者,見利而無不可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親之田廬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祿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車裘為恩者也。懷利以孝於親、忠於君、信于友,利盡而去之若馳,利在他人,則棄君親、背然諾,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餌其臣,貞士不以利結其友。

  太宗遷李世勣為疊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與之無恩,我死,汝用為僕射,以親任之。」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懷,一奪予之閑而相形以成恩怨,其為無賴之小人,灼然見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長孫無忌之勳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貞可托也,世勣何能為者?高祖不察而許為純臣,太宗不決而托以國政,利在高宗,則為高宗用,利在武氏,則為武氏用,唯世勣之視利以為歸,而操利以籠之,早已為世勣所窺見,以益歆於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傾于武氏,所必然矣。若謂其才智有餘,任之以邊陲可矣,錮之於疊州,唐惡從而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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