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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桓帝(2)


  〖六〗

  徐稺、薑肱、哀閎、韋著、李曇、魏桓,征而不至,非忘世也,知亂之未訖也。桓之言曰:「後宮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左右權豪,其可去乎?」此知本之論也。

  梁冀之橫也,人知病冀而已矣,冀誅而天下遂若沈屙之去體。黃瓊為太尉,陳蕃為尚書令,范滂按察冀州,無知者想望新政。嗚呼!冀之生死,烏足系漢之存亡哉!冀之誅,殆痎瘧之得汗而解也。伏邪在桓帝之膏肓,而內堅之以鴆而攻砒也,天下無能知者。瓊與蕃且不知,而況蚩蚩之望影以對語者乎!以桓帝為君,而漢無可複為之理勢,其本撓,其末乍正而傾愈疾。故權奸之極,非必國之福也。況乎帝之誅冀,為鄧香之妻報其登屋之怒,而非以其貪濁枉殺之凶于而國哉!

  然則陳蕃之薦五處士為不知時而妄動乎?曰:此未可以責蕃也。蕃既立乎其位矣,苟可以為焉,則庶幾於一當,植正人於君側,君其有悛心乎!亦臣子不容已之情也。然而固不能也。故五子者,愛道以全身,斯可尚也。

  〖七〗

  亂政不一,至於賣官而未有不亡者也,國紀盡,民之生理亦盡也。古之天子雖極尊也,而與公侯卿大夫士受秩於天者均。故車服禮秩有所增加,而無所殊異。天子之獨備者,大裘、玉輅、八佾、宮縣而已;其餘且下而與大夫士同,昭其為一體也。故貴士大夫以自貴,尊士大夫以自尊,統士大夫而上有同于天子,重天之秩,而國紀以昭。秦、漢以下,卿士大夫車服禮秩絕于天子矣,而猶不使之絕也。舉立以行,進之以言,敍之以功,時複有束帛安車之征,訪之以道。上下有其大辨,君子小人有其大閑,以為居此位者,非其人而不可覬,抑且使天下徼幸之徒望崖而返。卿大夫士且有巍然不可扳躋之等,臨其上以為天子者,其峻如天而莫之敢陵。賣官之令行,則富者探囊而得,狡者稱貸以營,旦市井而夕廟堂。然則天子者,亦何不可以意計營求於天而幸獲之也?而立國之紀,埽地而無餘。

  古之詔祿,下逮于府史胥徒而皆浹,曰以代耕。民耕以養吏,而上制之。上斂民以養吏,而民不怨;吏知己之養一出於民,而不敢複漁獵於民。且士唯其不謀利而貧也,是以貴;而既得所養矣,抑謀其喪祭冠昏之資,而士以安。故以天子而養士,不以士養天子;天子制民之財以養士,而士不求養於民。彼之揭金粟以奉一人之欲,非其義也。且非徒邀其榮也,失之于天子,而得之于民,賈道行而希三倍之利,上弗能禁焉。且貪人之取償於倍利者,禁之殺之而終不厭。縱千百賈於郡邑,以取償於貧弱,民之生理不盡者,亡有也。國無紀,民無生,黠者踰垣而冀非望,弱者泣隅而幸災禍,故曰國未有不亡者也。

  禍始於桓、靈,毒潰於獻帝,日甚日滋,求如前漢之末,王莽篡而人思漢,不可複得矣。石虎、高洋之國貧而用汰,不屑也;唐僖宗之猥賤,宋徽宗之驕奢,皇甫鎛、裴垍之牟利,蔡京、賈似道之骫法,不屑也;孰其繼桓、靈而自亡者也!

  〖八〗

  中人監軍,自馮緄之請始也。夫緄亦惡知蟻穴之決而氾濫迄於千載乎?緄之請也,以將帥出師,宦官多陷以折耗軍資,而誣抵乎罪;使與焉,則以箝其口,而無辭以相傾。然未幾而緄竟以軍還盜複起,免官。則其為此也,何救於禍。而徒決裂防閑,使內豎操閫外之權,魚朝恩、童貫、盧受、張彝憲,小以敗而大以亡,緄之貽害烈矣哉!

  漢至此已無可為矣,無往而非宦官之挾持也。南北軍之唯其頤指,所僅存者疆場之軍政,皇甫規、張奐幾倬幾詘于宦官之手,而猶自行其權藉于師中,緄更引而受之以利器;蹇碩之為八校尉魁也,熟嘗其肯綮而取必於人主以威中外,循故事以行之而逌然矣。

  夫漢事不可為矣,竭其忠貞,繼之以死,亦何懼於謗譖。不然,引身而退耳。防之愈密,縱之愈甚,業已假監軍之權,而生死成敗且唯其意旨,他日者,忠臣元老欲去之而不得。緄胡弗思,而懼禍之情長,以倒行至是乎!推禍原而定罪首,緄不得辭矣。

  〖九〗

  漢之末造,必亡之勢也,而兵疆天下。張奐、皇甫規、段熲皆奮起自命為虎臣,北虜、西羌斬馘至百萬級,窮山搜穀,殄滅幾無遺種,疆莫尚矣。乃以習于戰而人有憤盈之志,不數十年,矢石交集于中原,其幾先動於此乎!

  桓,靈之世,士大夫而欲有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紀,必不可正者也;郡縣之貪虐,必不可問者也。士大夫而欲有為,唯擁兵以戮力于邊徼;其次則驅芟盜賊于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歸往,闇主權閹抑資之以安居而肆志。故雖或忌之,或譖之,而終不能陷之於重辟。於是天下知唯此為功名之徑而禍之所及者鮮也,士大夫樂習之,凡民亦競尚之,於是而盜日起,兵日興,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孫、劉之世。故國恒以弱喪,而漢以強亡。

  夫羌、虜之於漢末,其害已淺矣,驅之迫之,蹙而殺之,而生類幾絕。非以紓邊疆之急,拯生民之危,扶社稷於不傾,而薙艾之若此其酷。人長樂殺之氣,無虜可殺而自相為殺。自相殺,則自相敝矣;自相敝,則僅存之丑類,徐起而乘之;故垂百年,三國兵息,而五胡之禍起。佳兵不祥,遂舉曠古以來富強卓立之中夏趨於弱,而日畏犬羊之噬搏。漢末之強,強之婪尾而姑一快焉者,論世者之所深悲也。

  〖一〇〗

  仇香不致陳元不孝之罰,感而化之,香蓋知元之可化而不驟加之罰也;非盡人之不孝者皆可以化元之道化之也。天下有道,生養遂,風俗醇,無不順之子弟。非其惻隱之性篤而羞惡之心不可泯也,人率其子弟之常,而己獨逆焉,則無以自容於鄉閭。乃天下而無道矣,羞惡之心不泯以亡者不數數矣。仇香曰:「吾過元舍,廬落整頓,耕耘以時,此非惡人。一元不孝,而于此奚取焉?取其欲自錚錚於鄉閭,而羞惡之心有存焉者也。

  夫孝者,人之性也,仁之所繇發也。舍其不忍之真,而求之於羞惡,亦已末矣。雖然,苟其有羞惡之心,則戢其狂愚,徐俟天良之複,而惻隱亦旋以生。惰四支,暱妻子,侵以自媮,於是而生人之氣乃絕。故易曰:「小人不恥不仁。」仁不仁,豈恥不恥之能辨存亡者哉!苶然而甘於猥賤,憤然而生其悍戾,不見不仁之可恥,而後天性終迷以不復。故人之無良,莫甚于有胸無心而不自攝者也,而後教化之道窮。

  仇香知此矣,以其無惰心也,知其有恥;以其有恆度也,知其不迷;急取其羞惡之心而重用之,以徐俟惻隱之生焉,故元終以孝聞。雖有聖人,不能如無恥心者何也。弑父與君,皆介然蹶起,忘亂賊之名為可惡者也。惰四支,暱妻子,勢窮而逆施。故先王之德教,非不如香,而設不孝之誅,無如此無恥者何也。殺之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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