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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高帝(2)


  〖一一〗

  中國夷狄之禍,自冒頓始。冒頓之闌入句注、保太原,自韓王信之叛降始。信失韓之故封而徙於太原,其欲甘心於漢久矣。請都馬邑,近塞而易與胡通;數使之胡求和,陽為漢和而陰自為降地;畜不逞以假手于冒頓,不待往降之日,而早知其志在胡矣。

  非韓信則冒頓不逞,非石敬瑭則邪律氏不橫,求如郭子儀與吐蕃、回紇有香火緣而無貳心者,今古無兩人。然則以狡焉不逞之彊帥置之邊徼,未有不決隄焚林以殘劉內地者也。饑鷹猘犬,不畜之樊圈,而軼之颺飛奰走之地,冀免禍於目前,而首禍於千古。甚哉高帝之偷也!

  〖一二〗

  魯兩生責叔孫通興禮樂於死者未葬、傷者未起之時,非也。將以為休息生養而後興禮樂焉,則抑管子「衣食足而後禮義興」之邪說也。子曰:「自古皆有死,氏無信不立。」信者,禮之幹也;禮者,信之資也。有一日之生,立一日之國,唯此大禮之序、大樂之和、不容息而已。死者何以必葬?傷者何以必恤?此敬愛之心不容昧焉耳。敬焉而序有必順,愛焉而和有必浹,動之於無形聲之微,而發起其莊肅樂易之情,則民知非苟於得生者之可以生,苟於得利者之可以利,相恤相親,不相背棄,而後生養以遂。故晏子曰:「唯禮可以已亂。」然則立國之始,所以順民之氣而勸之休養者,非禮樂何以哉?譬之樹然,生養休息者,枝葉之榮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潤也。今使種樹者曰待枝葉之榮而後培其本根。豈有能榮枝葉之一日哉?故武王克殷,駕甫脫而息貫革之射,修禋祀之典,成象武之樂。受命已未,製作未備,而周公成其德,不曰我姑且休息之而以待百年也。

  秦之苛嚴,漢初之簡略,相激相反,而天下且成乎鄙倍。舉其大綱,以風起於崩壞之余,亦何遽不可?而非直無不可也;非是,則生人之心、生人之理、日頹靡而之於泯亡矣。唯叔孫通之事十主而面諛者,未可語此耳。則苟且以背于禮樂之大原,遂終古而不與于三王之盛。使兩生者出,而以先王安上治民、移風易俗之精意,舉大綱以與高帝相更始,如其不用而後退,未晚也。乃必期以百年,而聽目前之滅裂。將百年以內,人心不靖,風化未起,汲汲於生養死葬之圖;則德色父而誶語姑,亦誰與震動容與其天良,而使無背死不葬、捐傷不恤也哉?

  衛輒之立,亂已極矣。子曰:「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民無所措手足。」務本教也。漢初亂雖始定,高帝非輒比也。輒可興而謂高帝不可,兩生者,非聖人之徒與?何其與孔子之言相剌謬也!於是而兩生之所謂禮樂者可知矣,謂其文也,非其實也。大序至和之實,不可一日絕於天壤。而天地之產,中和之應,以瑞相祐答者,則有待以備乎文章聲容之盛。未之逮耳。然草創者不爽其大綱,而後起者可藉,又奚必人之嫺于習而物之給於用邪!故兩生者,非不知權也,不知本也。

  〖一三〗

  蕭何曰:「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示威。」其言鄙矣,而亦未嘗非人情也。游士之屨,集於公卿之門,非必其能貴之也;蔬果之饋,集于千金之室,非必其能富之也。釋、老之宮,飾金碧而奏笙鐘,媚者匍伏以請命,非必服膺於其教也,莊麗動之耳。愚愚民以其榮觀,心折魂熒而熒其異志,抑何為而不然哉!特古帝王用之之懷異耳。

  古之帝王,昭德威以柔天下,亦既灼見民情之所自戢,而納之於信順已。奏九成於圜丘,因以使之知天;崇宗廟於七世,因以使之知孝;建兩觀以縣法,因以使之知治;營靈台以候氣,因以使之知時;立兩階於九級,因以使之知讓。即其歆動之心,迪之於至德之域,視之有以燿其目,聽之有以盈其耳,登之、降之、進之、退之、有以詒其安。然後人知大美之集,集于仁義禮樂之中,退而有以自愜。非權以誘天下也;至德之榮觀,本有如是之洋溢也。賢者得其精意,愚不肖者矜其聲容,壯麗之威至矣哉!而特不如何者徒以宮室相誇而已。

  不責何之弗修禮樂以崇德威,而責其弗儉。徒以儉也,儉於欲亦儉於德。蕭道成之鄙吝,遂可與大禹並稱乎?

  〖一四〗

  國無貴人,民不足以興;國無富人,民不足以殖。任子貴于國,而國愈偷;賈人富於國,而國愈貧。任子不能使之弗貴,而制其貴之擅;賈人不能使之弗富,而奪其富之驕。高帝初定天下,禁賈人衣錦綺、操兵、乘馬,可謂知政本矣。

  嗚呼!賈人者,暴君汙吏所亟進而寵之者也。暴君非賈人無以供其聲色之玩,汙吏非賈人無以供其不急之求,假之以顏色而聽其煇煌,複何忌哉!賈人之富也,貧人以自富者也。牟利易則用財也輕,志小而不知裁,智昏而不恤其安,欺貧懦以矜誇,而國安得不貧、民安得而不靡?高帝生長民間而習其利害,重挫之而民氣蘇。然且至孝文之世,後服帝飾如賈生所譏,則抑末崇本之未易言久矣。

  〖一五〗

  婁敬之小智足以動人主,而其禍天下也烈矣!遷六國後及豪傑名家居關中,以為彊本而弱末,似也。遣女嫁匈奴,生子必為太子,諭以禮節,無敢抗禮,而漸以稱臣,以為用夏而變夷,似也。眩于一時之利害者,無不動也。乃姑弗與言違生民之性,就其說以折之,敬之說惡足以逞哉!

  富豪大族之所以彊者,因其地也。諸田非勃海魚、鹽之利,不足以彊;屈、昭、景非雲夢澤藪之資,不足以彊;世家非姻亞之盛、朋友之合、小民之相比而相屬,不足以彊。棄其田裡,違其宗黨,奪其所便,拂其所習,羈旅寓食於關中土著之間,不十年而生事已落,氣燄沮喪。曹子桓雲:「客子常畏人。」諒矣哉!畏人者尚能自彊以為國彊邪?固不如休息餘民而生聚之也。故貧民尚可徙也,舍其瘠土而移其窳俗,可使疆也。豪傑大族,摧折凋殘而日以衰。聚失業怨諮之民於輦轂之下,弱則靡而悍則懟,豈有幸乎?而當時之為虐甚矣。

  匈奴之有餘者,猛悍也;其不足者,智巧也。非但其天性然,其習然也。性受於所生之氣,習成於幼弱之時。天子以女配夷,臣民狃而不以為辱,夷且往來於內地,而內地之女子婦于胡者多矣。胡雛雜母之氣,而狎其言語,駤戾如其父,慧巧如其母,益其所不足以佐其所有餘。故劉淵、石勒、高歡、宇文黑獺之流,其狡猾乃淩操、懿而駕其上。則禮節者,徒以長其文奸之具,因以屈中國而臣之也有餘,而遑臣中國哉!

  凡斯二者,皆敬之邪佞,以此破之,將孰置喙?而徙民之不仁,和親之無恥,又不待辨而折者也。

  〖一六〗

  陳豨之反,常山郡亡其二十城,周昌請誅其守尉,高帝曰:「是力不足,亡罪。」守尉視屬城之亡而不效其死力,昌之請誅,正也。雖然,有辨。寇自內發,激之以反,反而不覺,覺而匿不以聞,不為之備,不亟求援,則其誅勿赦也無疑。寇自外發,非其所激,非所及覺,覺而兵已壓境,備而不給,待援不至,其宥也無疑。故立法者,無一成之法,而斟酌以盡理,斯不損于國而無憾於人。陳豨之反,非常山之所能制而能早覺者也。故周昌之按法,不如高帝之原情。雖然,止於勿誅而已矣,其人不可複用也。所謂「近死之心不可複陽也」。

  〖一七〗

  叔孫通之諫易太子也,曰:「臣願伏誅以頸血汙地。」烈矣哉!夫抑有以使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呂後之權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屬為之羽翼,而詭隨者憚高帝而不敢競也。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猶有功,何憚而不爭?嗚呼!以面諛事十餘主之通,而犯顏骨骾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賢士大夫,佞者可忠,柔者可彊,天下豈患無人材哉!匪上知與下愚,未有不待獎而成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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