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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韓求仁書


  比承手筆,問以所疑,哀荒久不為報。勤勤之意,不可以虛辱,故略以所聞致左右,不自知其中否也,唯求仁所擇爾。

  蓋序《詩》者不知何人,然非達先王之法言者不能為也。故其言約而明,肆而深,要當精思而熟講之爾,不當疑其有失也。二《南》皆文王之詩,而其所系不同者,《周南》之詩,其志美,其道盛。微至於赳赳武夫、《兔罝》之人,遠至於江漢、汝墳之域,久至於衰世之公子,皆有以成其德。《召南》則不能與於此。此其所以為諸侯之風,而系之召公者也。夫事出於一人,而其不同如此者,蓋所入有淺深,而所施有久近故爾。所謂《小雅》、《大雅》者,《詩》之《序》固曰:「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然所謂《大雅》者,積眾小而為大,故《小雅》之末,有疑于《大雅》者,此不可不知也。又作詩者,其志各有所主,其言及於大,而志之所主者小,其言及於小,而志之所主者大,此又不可不知也。司馬遷以為《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而其流及上。此言可用也。又宣王之《大雅》,其善疑於小;而幽王之《小雅》,其惡疑於大。蓋宣王之善微矣,其大者如此而已;幽王之惡大矣,其小者猶如此也。凡《序》言刺某者,一人之事也;言刺時者,非一人之事也。刺言其事,疾言其情。或言其事,或言其情,其實一也。何以知其如此?《牆有茨》「衛人刺其上也」,而卒曰「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是以知其如此也。刺亂,為亂者作也;閔亂,為遭亂者作也。何以知其如此?平王之《揚之水》,先束薪而後束楚,忽之《揚之水》,先束楚而後束薪。周之亂在上,而鄭之亂在下故也。亂在上則刺其上,亂在下則閔其上,是以知其如此也。管、蔡為亂,成王幼沖,周公作《鴟鴞》以遺王,非疾成王而刺之也,特以救亂而已,故不言刺亂也。言刺亂、刺褊、刺奢、刺荒,序其所刺之事也。言刺時者,明非一人之事爾,非謂其不亂也。《關雎》之詩,所謂「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者,孔子所謂「哀而不傷」者也。《何彼且印分詩所謂「平王」者,猶格王、甯王而已,非東周之平王也;所謂「齊侯」者,猶康侯、甯侯而已,非營丘之齊侯也。《鄭·緇衣》之詩宜也、好也、席也,此其先後之序也。此詩言武公父子善善之無已,故《序》曰「以明有國善善之功焉」。席,多也;宜者,以言其所善之當也;多者,以言其所善之眾也。《緇衣》者,君臣同朝之服也;「適子之館者」,就之也;為之改作緇衣而授之以粲者,舉而養之也。能就之,又能舉而養之,此所以為有國者之善善,而異於匹夫之善善也。夫有國善善如此,則優於天下矣,其能父子善於其職,而國人美之,不亦宜乎?《生民》之詩,所謂「是任是負,以歸肇祀」者,言後稷既開國,任負所種之穀以歸而肇祀爾,非以謂兆帝祀於郊也。所謂「邛盛于豆,于豆於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者,言我既為天子得祀郊,則盛於豆登,其香始升,而上帝居歆爾,非以為後稷得郊也。其卒曰「故臭亶時庶無罪悔,以迄於今」者,言上帝所以居歆,何臭之亶時乎乃以後稷肇祀,則庶無罪悔,以迄於今,得郊祀之時爾。蓋所謂「文武之功,起於後稷,故推以配天」者此也。衛有邶、橢詩,而說者以謂衛後世並邶、投取之,理或然也。既無所受之,則疑而闕之可也。

  意誠而心正,心正則無所為而不正。故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此詩之言,故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也,非以它經為有異乎此也。吾之所受者為此,則彼者吾之所棄也。所謂「彼哉彼哉」者,蓋孔子之所棄也。孔子曰「管仲如其仁」,仁也。揚子謂「屈原如其智」,不智也。猶之《詩》以不明為明,又以不明為昏。考其辭之終始,則其文雖同,不害其意異也。忠足以盡己,恕足以盡物,雖孔子之道,又何以加於此?而論者或以謂孔子之道,神明不測,非忠恕之所能盡。雖然,此非所以告曾子者也。「好勇過我」也者,所謂能勇而不能怯者也。能勇而不能怯,非成材也,故孔子無所取。古者鳳鳥至,河出圖,皆聖人在上之時。其言「鳳鳥不至,河不出圖」者,蓋曰無聖人在上而已矣。顏子具聖人之體而微,所謂美人也。其於尊五美,屏四惡,非待教也。若夫鄭聲佞人,則由外鑠我者也。雖若顏子者,不放而遠之,則其於為邦也,不能無敗。《書》曰:「能哲而惠,何憂乎榷擔亢撾泛跚裳粵釕孔壬。」由此觀之,佞人者,堯、舜之所難,而況于顏子者乎?夫佞人之所以入人者,言而已。言之入人,不如聲之深,則鄭聲之可畏,固又甚矣。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矣。」謂顏子「三月不違仁」者,蓋有所試矣。雖然,顏子之行,非終於此,其後孔子告之以「克己復禮」而「請事斯語」矣。夫能言動視聽以禮,則蓋已終身未嘗違仁,非特三月而已也。語道之全,則無不在也,無不為也,學者所不能據也,而不可以不心存焉。道之在我者為德,德可據也。以德愛者為仁,仁譬則左也,義譬則右也。德以仁為主,故君子在仁義之間,所當依者仁而已。孔子之去魯也,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也。以微罪行也者,依於仁而已。禮,體此者也;智,知此者也;信,信此者也。孔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而不及乎義、禮、智、信者,其說蓋如此也。揚子曰:「道以道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義以宜之,禮以體之,天也。合則渾,離則散,一人而兼統四體者,其身全乎。」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揚子言其合,老子言其離,此其所以異也。韓文公知「道有君子有小人,德有凶有吉」,而不知仁義之無以異于道德,此為不知道德也。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此孟子所謂天之大任者也;不能如大人正己而物正,此孔子所謂小器者也。言各有所當,非相違也。

  昔之論人者,或謂之聖人,或謂之賢人,或謂之君子,或謂之仁人,或謂之善人,或謂之士。《微子》一篇,記古之人出處去就,蓋略有次序。其終所記八士者,其行特可謂之士而已矣。當記此時,此八人之行,蓋猶有所見,今亡矣,其行不可得而考也。無君子小人,至於五世則流澤盡,澤盡則服盡,而尊親之禮息。萬世莫不尊親者,孔子也。故孟子曰:「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孟子所謂「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者」,先儒以國中之地謂之廛,以《周官》考之,此說是也。廛而不征者,賦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貨;法而不廛者,治之以市官之法,而不賦其廛。或廛而不征,或法而不廛,蓋制商賈者惡其盛,盛則人去本者眾;又惡其衰,衰則貨不通。故制法以權之,稍盛則廛而不征,已衰則法而不廛。文王之時,關譏而不征,及周公制禮,則凶荒劄喪,然後無征,蓋所以權之也。貢者,夏後氏之法,而孟子以為不善者。不善,非夏後氏之罪也,時而已矣。責難于君者,吾聞之矣,責善於友者,吾聞之矣。雖然,其於君也,曰「以道事之,不可則止」;其于友也,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王歡於孟子,非君也,非友也。彼未嘗謀於孟子,則孟子未嘗與之言,不亦宜乎?

  求仁所問于《易》者,尚非《易》之蘊也。能盡於《詩》、《書》、《論語》之言,則此皆不問而可知。某嘗學《易》矣,讀而思之,自以為如此,則書之以待知《易》者質其義。當是時,未可以學《易》也,唯無師友之故,不得其序,以過於進取,乃今而後,知昔之為可悔。而其書往往已為不知者所傳,追思之,未嘗不愧也。以某之愧悔,故亦欲求仁慎之。蓋以求仁才能而好問如此,某所以告於左右者,不敢不盡,冀有以亮之而已。至於《春秋》三傳,既不足信,故于諸經尤為難知,辱問皆不果答,亦冀有以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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