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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訓


  (宋)郭熙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觀也;塵囂韁鎖,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者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苟潔一身出處,節義未著,斯豈仁人高蹈遠引,故為離世絕俗之行,必與箕潁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鬱然出之,不下堂筵,坐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鬱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音,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蕪雜神觀,混濁清風者雲哉!

  凡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餘,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

  山水大物也,鑒者須遠觀,方見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景,即掌中幾上,一覽便盡。此看畫之法也。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為得。觀今山川,地占數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游可居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鑒者又以此意品,此之謂不失其本意。

  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面,渾厚闊大,上秀而下豐,人之有後之相也。非必論相,兼理當如此故也。

  人之學畫,無異草書。今取鐘、王、虞、柳朝夕臨摹,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家,必兼收並覽,廣議博考,自成一家,然後為得。今齊魯之士難摹營丘,關陝之士難摹範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陝幅員數千里,豈能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於一律。人之耳目,厭嘗喜新,大人達士,故不局於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論為文,余以為不止于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況於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神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不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勤則景不完。蓋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汩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脫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然此可與明者道,難與俗人言。

  郭熙嘗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作則萬事俱忘,及事忘,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際,必明窗淨几,焚香左右,精妙筆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心神閑意定,然後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複之。每一圖必重重複複,終終始始,如交嚴敵,然後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然後有成。

  學畫花者,以一株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因月夜照其影於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何以異此?蓋如神遊物象,身即煙霞,則意度自見。

  真山水之川穀,遠望之以取其深,近遊之以取其淺。真山水之岩石,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雲氣,四時不同:春融怡,夏蓊鬱,秋疏薄,冬黯淡。畫見大象,不為斬刻之形,則雲氣之態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澹泊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氣象正矣。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則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跡。

  山之人物,以標道路;山之樓觀,以標勝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山之溪谷斷續,以分深淺。水之津渡橋樑,以足人事;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為眾山之王,所以分佈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而宗主之。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仰背卻之勢。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佈以次藤蘿草木,為振挈依附而師帥之。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

  山,近看如此,遠看如此,百數十裡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背面如此,側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百數十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暮看如此,陰晴看如此,所謂朝暮陰晴之變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百數十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

  春山煙雲聯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閣而思居,見岩扃泉石而思遊。看此畫,令人生此心,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

  東南之山多秀異,天地非為東南私也。東南之地極下,水潦之所歸,以漱濯開露之所出,故其地薄而水淺;山多奇峰峭壁,鬥出霄漢之外,瀑布千丈,飛落雲霞之表。非不如華山垂溜之千丈也,如華山者鮮爾。縱有渾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渾厚,天地非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極高,水源之所出,以岡隴擁腫之所埋,故其地厚而水深;山多堆阜,盤礴連延,不斷於千里之外,介丘有頂,迄邐拔萃于四達之野。非不如嵩山、少室之峭拔也,如嵩、少者鮮爾。縱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出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臺、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慮、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所出,仙聖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極。

  而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遊飽看。歷歷羅列於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磕磕,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聖益嘉,張顛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

  今之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大,所覽之不淳熟,所經之不眾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紙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能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於溪山之顛哉?後生罔語,其病可數。

  何謂所養之不擴大?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於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於岩前。此不擴大之病也。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草堂圖》,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詰《輞川圖》,水中之樂饒洽也。仁智所樂,豈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

  何謂所覽之不淳熟?近世畫手,畫峰則不過三峰五峰,水則不過三波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蓋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脊脈向背,顛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汩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之態富贍矣。

  何謂所經之不眾多?近世畫手,生吳、越者,寫東南之聳瘦,居咸秦者,貌關隴之壯浪,學範寬者,乏營丘之秀媚,師王維者,缺關仝之風骨。凡此之類,咎在所經之不眾多也。

  何謂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盡奇;百里之水,豈能盡秀?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絕者龍岩。一概畫之,版圖何異?凡此之類,咎在所取之不精粹也。

  故專於坡陀失之粗,專於幽閒失之碎,專於人物失之俗,專于樓觀失之冗,專于石則骨露,專於土則肉多。筆跡不渾成,謂之疏,疏則無真意;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水不潺湲,謂之死水;雲不自在,謂之凍雲;山無明晦,謂之無日影;山無隱見,謂之無煙靄。今山日到處明,不到處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無日影。今山煙靄處隱,不到處見,山因煙靄之常態也。隱見不分焉,故曰無煙靄。

  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拔,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欲後有倚,欲下瞰而若臨觀,欲上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靜深,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欲肥膩,欲噴礴,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補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挾煙雲而秀媚,聯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

  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髮,以煙雲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擴落。此山水之佈置也。

  山無煙雲,如春無花草。無雲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張開,基腳壯厚,岩岫岡巒,勢相培擁,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僕。下者血脈在上,其巔半落,項領相樊,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端。此淺山也。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泄。高山而孤,體幹有僕之理;淺山而薄,神氣有泄之理。此山水之體裁也。

  石者,天地之骨也,貴堅深而不淺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貴周流而不凝滯。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迭,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瞭,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澹。明瞭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澹者不大。此三遠也。

  山有三大:山大於木,木大於人。山不百數十如木之大,則山不大;木不百數十如人之大,則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葉;而人之所以比夫木者,先自其頭。木葉若干,可以敵人之頭;人身若干,可以方比於木;則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山因藏其腰則高。山不藏腰,不唯不高,且無秀拔,兼何異碓嘴之形?水因斷其派則遠。水不斷派,不唯不遠,且無盤折,兼何異蚯蚓之似?

  正面溪山,盤折委曲,鋪設而景不厭其詳,所以足人目之近尋。傍邊平遠,嶠嶺重疊勾連,縹緲而去,不厭其遠,所以極人目之曠望。

  遠山無皴,遠水無波,遠人無目。非無也,如無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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