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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文征明書


  寅白征明君卿:

  竊嘗聽之,累籲可以當泣,痛言可以譬哀。故姜氏歎於室,而堅城為之隳堞;荊軻議於朝,而壯士為之征劍。良以情之所感,木石動容;而事之所激,生有不顧也。昔每論此,廢書而歎;不意今者,事集於僕。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俯首自分,死喪無日,括囊泣血,群於鳥獸。而吾卿猶以英雄期僕,忘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懷素。缺然不報,是馬遷之志,不達于任侯;少卿之心,不信于蘇季也。

  計僕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滌血。獲奉吾卿周旋。頡頏婆娑,皆欲以功名命世。不幸多故,哀亂相尋,父母妻子,躡踵而沒,喪車屢駕,黃口嗷嗷,加僕之跌宕無羈,不問生產,何有何亡,付之談笑。鳴琴在室,坐客常滿,而亦能慷慨然諾,周人之急。嘗自謂布衣之俠,私甚厚魯連先生與朱家二人,為其言足以抗世,而惠足以庇人,願賚門下一卒,而悼世之不嘗此士也。

  蕪穢日識,門戶衰廢,柴車索帶,遂及藍縷。猶幸藉朋友之資,鄉曲之譽,公卿吹噓,援枯就生,起骨加肉,蝟以微名,冒東南文士之上。方斯時也,薦紳交遊,舉手相慶,將謂僕濫文筆之縱橫,執談論之戶轍。岐舌而贊,並口而稱。牆高基下,遂為禍的。側目在旁,而僕不知;從容晏笑,已在虎口。庭無繁桑,貝錦百匹;讒舌萬丈,飛章交加。至於天子震赫,召捕詔獄。身貴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洟泗橫集,而後昆山焚如,玉石皆毀;下流難處,眾惡所歸。繢絲成網羅,狼眾乃食人,馬氂切白玉,三言變慈母。海內遂以寅為不齒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辱亦甚矣!整冠李下,掇墨甑中,僕雖聾盲,亦知罪也。當衡者哀憐其窮,點檢舊章,責為部郵。將使積勞補過,循資干祿。而蘧篨戚施。俯仰異態;士也可殺,不能再辱。

  嗟乎吾卿!僕幸同心于執事者,于茲十五年矣!錦帶縣髦,迨於今日,瀝膽濯肝,明何嘗負朋友?幽何嘗畏鬼神?茲所經由,慘毒萬狀。眉目改觀,愧色滿面。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納;僮奴據案;夫妻反目;舊有獰狗,當戶而噬。反視室中,甂甌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長物。西風鳴枯,蕭然羈客;嗟嗟咄咄,計無所出。將春掇桑椹,秋有橡實,餘者不迨,則寄口浮屠,日願一餐,蓋不謀其夕也。

  呈欷乎哉!如此而不自引決,抱石就木者,良自怨恨。盤骨柔脆,不能挽強執銳,攬荊吳之士,劍客大俠,獨當一隊,這國家死命,使功勞可以紀錄。乃徒以區區研摩刻削之材,而欲周濟世間,又遭不幸,原田無歲,禍與命期,抱毀負謗,罪大罰小,不勝其賀矣!竊窺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喪;孫子失足,爰著兵法;馬遷腐戮,《史記》百篇;賈生流放,文詞卓落。不自揆測,願麗其後,以合孔氏不以人廢言之志。亦將檃括舊聞,總疏百氏,敘述十經,翱翔蘊奧,以成一家之言。傳之好事,托之高山,沒身而後,有甘鮑魚之腥而忘其臭者,傳育其言,探察其心,必將為之撫缶命酒,擊節而歌嗚嗚也。

  嗟哉吾卿!男子闔棺事始定,視吾舌存否也?僕素佚俠,不能及德,欲振謀策操低昂,功且廢矣。若不托筆劄以自見,將何成哉?辟若蜉蝣,衣裳楚楚,身雖不久,為人所憐。僕一日得完首領,就柏下見先君子,使後世亦知有唐生者。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使朋友謂僕何使?後世謂唐生何素?自輕富貴猶飛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寒暑代遷,裘葛可繼,飽則夷猶,饑乃乞食,豈不偉哉?黃鵠舉矣,驊騮奮矣!吾卿豈憂戀棧豆嚇腐鼠邪?

  此外無他談,但吾弟弱不任門戶,傍無伯叔,衣食空絕,必為流莩。僕素論交者,皆負節義。幸捐狗馬餘食,使不絕唐氏之祀。則區區之懷,安矣樂矣,尚複何哉!唯吾卿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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