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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兩制諸公書


  轍讀書至於諸子百家紛紜同異之辯,後世工巧組繡鑽研離析之學,蓋嘗喟然太息,以為聖人之道,譬如山海藪澤之奧,人之入於其中者,莫不皆得其所欲,充足飽滿,各自以為有餘,而無慕乎其外。今夫班輸、共工,旦而操斧斤以游其叢林,取其大者以為楹,小者為桷,圓者以為輪,挺者以為軸,長者擾雲霓,短者蔽牛馬,大者擁丘陵,小者伏蓁莽,芟夷蹶取,皆自以為盡山林之奇怪矣。而獵夫漁師,結網聚餌,左強弓,右毒矢,陸攻則斃象犀,水伐則執鮫鮀,熊羆虎豹之皮毛,黿龜犀兕之骨革,上盡飛鳥,下及走獸昆蟲之類,紛紛籍籍,折翅捩足,鱗鬛委頓,縱橫滿前,肉登鼎俎,膏潤砧幾,皮革齒骨,披裂四出,被於器用。求珠之工,隨侯夜光,間以纇比,磊落的曆,充滿其家。求金之工,輝赫晃蕩,鏗鏘交戛,遍為天下冠冕佩帶飲食之飾。此數者皆自以為能盡山海之珍,然山海之藏,終滿而莫見其盡。昔者夫子及其生而從之游者,蓋三千餘人。是三千人者,莫不皆有得于其師,是以從之周旋奔走,逐于宋、魯,饑餓于陳、蔡,困厄而莫有去之者,是誠有得乎爾也。蓋顏淵見於夫子,出而告人曰:「吾能知之。」子路、子貢、冉有出而告人亦曰:「吾知之。」下而至於邦巽、孔忠、公西輿、公西箴,此數子者,門人之下第者也,竊窺于道德之光華,而有聞於議論之末,皆以自得於一世。其後田子方、段幹木之徒,講之不詳,乃竊以為虛無淡泊之說。而吳起、禽滑厘之類,又以猖狂于戰國。蓋夫子之道,分散四布,後之人得其遺波餘澤者至於如此。而揚朱、墨翟、莊周、鄒衍、田駢、慎到、韓非、申不害之徒,又不見夫子之大道,皇皇惑亂,譬如陷於大澤之陂,荊榛棘茨,蹊隧滅絕,求以自致於通衢而不可得,乃妄冒蒺藜,蹈崖谷,崎嶇繚繞,而不能自止。何者?彼亦自以為己之得之也。轍嘗怪古之聖人,既已知之矣,而不遂以明告天下而著之六經。六經之說皆微見其端,而非所以破天下之疑惑,使之一見而寤者,是以世之君子紛紛至此而不可執也。今夫《易》者,聖人之所以盡天下剛柔喜怒之情、勇敢畏懼之性,而寓之八物。因八物之相遇,吉凶得失之際,以教天下之趨利避害,蓋亦如是而已。而世之說者,王氏、韓氏至以老子之虛無,京房、焦貢至以陰陽災異之數。言《詩》者不言詠歌勤苦酒食燕樂之際,極歡極戚而不違於道,而言五際子午卯酉之事。言《書》者不言其君臣之歡,籲俞嗟歎,有以深感天下,而論其《費誓》、《秦誓》之不當作也。夫孔子豈不知後世之至此極歟?其意以為後之學者,無所據依感發以自盡其才,是以設為六經而使之求之。蓋又欲其深思而得之也,是以不為明著其說,使天下各以其所長而求之。故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而子貢亦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夫使仁者效其仁,智者效其智,大者推明其大,而不遺其小,小者樂致其小,以自附於大,各因其才而盡其力,以求其至微至密之地,則天下將有終身校其說而無倦者矣。至於後世不明其意,患乎異說之多而學者之難明也,於是舉聖人之微言而折之以一人之私意,而傳疏之學橫放於天下,由是學者愈怠,而聖人之說益以不明。今夫使天下之人因說者之異同,得以縱觀博覽,而辯其是非,論其可否,推其精粗,而後至於微密之際,則講之當益深,守之當益固。《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昔者轍之始學也,得一書,伏而讀之,不求其博,而惟其書之知,求之而莫得,則反復而思之,至於終日而莫見,而後退而求其得。何者?懼其入于心之易,而守之不堅也。及既長,乃觀百家之書,從橫顛倒,可喜可愕,無所不讀,泛然無所適從。蓋晚而讀《孟子》,而後遍觀乎百家而不亂也。而世之言者曰:學者不可以讀天下之雜說,不幸而見之,則小道異術將乘間而入於其中。雖揚雄尚然曰:「吾不觀非聖之書。」以為世之賢人所以自養其心者,如人之弱子幼弟不當出而置之于紛華雜擾之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古之所謂知道者,邪詞入之而不能蕩,詖詞犯之而不能詐,爵祿不能使之驕,貧賤不能使之辱。如使深居自閉於閨闥之中,兀然頹然而曰「知道知道」雲者,此乃所謂腐儒者也。古者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是君子之所不為也。而孔子曰:「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少連降志而辱身,言中倫,行中慮。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而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夫伯夷、柳下惠,是君子之所不為,而不棄於孔子,此孟子所謂孔子集大成者也。至於孟子,惡鄉原之敗俗,而知于陵仲子之不可常也,美禹、稷之汲汲於天下,而知顏氏子自樂之非固也,知天下之諸侯其所取之為盜,而知王者之不必盡誅也,知賢者之不可召,而知召之役之為義也。故士之言學者,皆曰孔孟。何者,以其知道而已。今轍山林之匹夫,其才術技藝無以大過於中人,而何敢自附於孟子?然其所以泛觀天下之異說,三代以來,興亡治亂之際,而皎然其有以折之者,蓋其學出於孟子而不可誣也。今年春,天子將求直言之士,而轍適來調官京師,舍人楊公不知其不肖,取其鄙野之文五十篇而薦之,俾與明詔之末。伏惟執事方今之偉人、而朝之名卿也,其德業之所服,聲華之所耀,孰不欲一見以效薄技於左右?夫其五十篇之文,從中而下,則執事亦既見之矣。是以不敢複以為獻,姑述其所以為學之道,而執事試觀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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