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三集卷二詩七十一首

三集卷二詩七十一首

　　遺老齋絕句十二首

　　其一

　　杜門本畏人，門開自無客。
　　孤坐忽三年，心空無一物。

　　其二

　　眾音入我耳，諸色過吾目。
　　聞見長曆然，靈源不受觸。

　　其三

　　茲心淨無垢，尚愛南齋竹。
　　當暑得清風，冷然若新沐。

　　其四

　　老檜真百尺，疏竹疑千畝。
　　紛紛霰雪中，見此歲寒友。

　　其五

　　栽竹種松檜，十年未成陰。
　　昔人定知我，為我養南林。

　　其六

　　久無叩門聲，剝啄問何故。
　　田中有人至，昨夜盈尺雨。

　　其七

　　我居近西城，城枕湖一曲。
　　不到平湖上，何物禁吾足。

　　其八

　　北臨鳳凰台，鳳去台亦圮。
　　萋萋修竹林，喈喈何日至。

　　其九

　　昔我過嵩麓，雲移見諸峰。
　　重遊未有日，想像曀霾中。

　　其十

　　避事已謝客，養性不看書。
　　書中多感遇，掩卷輒長籲。

　　其十一

　　人言裡中舊，獨有陳太丘。
　　文若命世人，惜哉憂人憂。

　　其十二

　　巢由老箕山，遁世聊可耳。
　　臨流愧堯舜，又甚陳仲子。

　　移花〈八月十六日〉

　　種花南堂南，堂毀花亦瘁。
　　理畦西軒西，花好未忍棄。
　　殷勤拔陳草，秋雨流入地。
　　移根傅生土，指日春風至。
　　花來本陳洛，盈尺不為異。
　　力求千葉枝，更與一溉水。
　　人功誠已盡，天巧行可致。
　　我老百不為，愛此養花智。

　　服栗

　　老去日添腰腳病，山翁服栗舊傳方。
　　經霜斧刃全金氣，插手丹田借火光。
　　入口鏘鳴初未熟，低頭咀噍不容忙。
　　客來為說晨興晚，三咽徐收白玉漿。

　　白菊

　　白菊長先黃菊開，年年九日泛新醅。
　　猶存古曆標花候，不奈時人信手栽。
　　得勢從教盈九畹，俯眉聊複引三杯。
　　愈風明目須真物，能使神農為爾回。

　　九日家釀未熟

　　平生不喜飲，九日猶一酌。
　　今年失家釀，節到真寂寞。
　　床頭瀉餘樽，畦菊吐微萼。
　　洗盞對妻孥，肴蔬隨厚薄。
　　興來欲徑醉，量盡還自卻。
　　傍人歎身健，省己知脾弱。
　　尚有姑射人，自守常綽約。
　　養生要慈儉，已老慚瞿鑠。
　　燕居漸忘我，杜門奚不樂。
　　風曲日已幹，濁醪可徐作。

　　南齋獨坐

　　獨坐南齋久，忘家似出家。
　　香煙稼作穗，茶面結成花。
　　細竹才通徑，長松初有槎。
　　往還真斷絕，一一數歸鴉。

　　西成

　　野老端相慶，西成僅十分。
　　寒來多釀酒，客過預留饋。
　　近事姑求飽，遠憂要浪聞。
　　一壺真有理，終日得醺醺。

　　藏菜

　　爨清葵芥充朝膳，歲晚風霜斷菜根。
　　百日園枯未易過，一家口眾複何言。
　　多排甕盎先憂盡，旋設盤盂未覺煩。
　　早晚春風到南圃，侵淩雪色有新萱。

　　示諸子

　　諸子才不惡，功名舊有言。
　　窮愁念父母，心力盡田園。
　　志在要須命，身閑且養源。
　　游魚脫淵水，何處有飛翻。

　　示諸孫

　　少年真力學，玄月閉書帷。
　　老去渾無賴，心空自不知。
　　交遊誰識面，文字略存詩。
　　笑向諸孫說，疏慵非汝師。

　　十一月一日作

　　晝短圖書看不了，夜長鼓角睡難堪。
　　老懷騷屑誰為伴，心地空虛成妄談。
　　酒少不妨鄰叟共，病多賴有衲僧諳。〈覺師識病，善用藥。〉
　　積陰深厚陽初複，一點靈光勤自參。

　　冬至日

　　陰陽升降自相催，齒發誰教老不回。
　　猶有髻珠常照物，坐看心火冷成灰。
　　酥煎隴阪經年在，柑摘吳江半月來。
　　官冷無因得官酒，老妻微笑潑新醅。

　　除日

　　年年最後飲屠酥，不覺年來七十餘。
　　十二春秋新罷講，五千道德適親書。
　　木經霜雪根無蠹，船出風波載本虛。
　　自怪多年客箕潁，每因吾黨賦歸歟。

　　臘中三雪

　　一臘不虛度，三雪自相因。
　　暗添池上淩，稍壓麥中塵。
　　餘潤想猶在，苦寒將及春。
　　殷勤欲盡酒，扶養病衰人。

　　伐雙谷〈臘月二十七日作〉

　　芳蘭非不嘉，當門自宜鋤。
　　矧此惡木陰，久妨長者車。
　　僕夫礪尋斧，告我日方除。
　　久持不忍意，柯條益扶疏。
　　植根雖雲固，伐去曾須臾。
　　我塗雖不寬，出入自有餘。
　　開門聽還往，並納賢與愚。
　　荒穢一朝盡，來者皆虛徐。

　　上元夜適勸至西禪觀燈

　　三年不踏門前路，今夜仍看屋裡燈。
　　照佛有餘長自照，澄心無法便成澄。
　　追歡狂客去忘返，入定孤僧喚不應。
　　更到西禪何所問，隔牆魚鼓正登登。

　　程八信孺表弟剖符單父，相遇潁川，歸鄉待闕，作長句贈別

　　我生猶及見大門，弟兄中外十七人。
　　兩家門戶甲鄉黨，正如潁川數孫陳。
　　嗈嗈鳴雁略雲漢，風吹散落天一垠。
　　歸來勉強整毛羽，飲水啄粒傷離群。
　　東西隔絕不敢恨，死生相失長悲辛。
　　蕭蕭華髮對妻子，往往老淚流衣巾。
　　仲叔已盡季亦老，雙星孤月耿獨存。
　　老夫閉門不敢出，喜君三度乘朱輪。
　　今春剖符地尤勝，不齊自古留芳塵。
　　回車訪我念衰老，挽衣把臂才逡巡。
　　君行到官我未死，杖藜便是不速賓。
　　一尊酌我當有問，此國豈有賢於君。
　　〈兄弟中，惟僕與程八、程九在耳。〉

　　種松

　　城郭人家歲寒木，檜柏森森映華屋。
　　青松介僻不入城，野性特嫌塵土辱。
　　中庭冉冉盈尺苗，條幹雖短風霜足。
　　培根不用糞壤厚，插竹預防雞犬觸。
　　他年期汝三丈高，獨立仙翁毛髮綠。
　　老翁自分不及見，子孫見汝知遺直。

　　二月望日雪二絕

　　玄冥留雪惱中春，損麥傷花病老人。
　　已典布裘捐衲襪，朝來酒盡乞比鄰。

　　老翁衰病不憂花，百口唯須麥養家。
　　聞道田中猶要雪，兼收凝白試山茶。

　　遜自淮康酒官歸覲逾旬而歸送行二絕句

　　官期未滿許寧親，平日宦遊無此恩。
　　雨遍公田及私畝，學書兼得問筠孫。

　　乘田委吏責無多，舊學年來竟若何。
　　開卷新詩可人意，到官無複廢吟哦。

　　去年秋扇二絕句

　　篋中秋扇委塵埃，春晚炎風拂面來。
　　舊物不辭為世用，故人相見莫心猜。

　　扇中秦女舊乘鸞，拂去浮塵色尚鮮。
　　未盡炎風早歸去，不堪秋後乞哀憐。

　　讀舊詩

　　老人詩思如枯泉，轆轤不下甕盎幹。
　　舊詩展卷驚三年，粲然佳句疑昔賢。
　　老來百事不如前，藜羹稻飯嗟獨便。
　　飽食餘暇盡日眠，安用琢句愁心肝。

　　堂成不施丹雘，唯紙窗水屏蕭然，如野人之居，偶作

　　高棟虛窗五月涼，客來掃地旋焚香。
　　白雲低繞明月觀，漲海東流清暑堂。
　　病久渴心思沆瀣，夢回餘念屬瀟湘。
　　老人夫婦修行久，此處從今是道場。

　　南齋竹三絕

　　幽居一室少塵緣，妻子相看意自閑。
　　行到南窗修竹下，恍然如見舊溪山。

　　舊山修竹半塵埃，誰種南林待我來。
　　新筍出牆秋雨足，閉門長與護蒼苔。

　　裡中佳客舊孫陳，我自疏慵不見人。
　　目倦細書長掩卷，心遊法界四無鄰。

　　中秋新堂看月戲作

　　年年看月茅簷下，今歲堂成月正圓。
　　自笑吾人強分別，不應此月倍嬋娟。
　　虛窗每怯高風度，碧瓦頻驚急雨懸。
　　七十老翁渾未慣，安居始覺貴公賢。
　　（聞都下諸家新建甲第壯麗，頃所未有。）

　　午寢

　　食飽年來幸有秋，倒床清夢百無憂。
　　忍饑終愧首陽客，睡足何須雲夢州。
　　水酒黃封生不喜，春芽紫筍向誰求。
　　平生尚有書魔在，一卷還堪作枕頭。

　　九月陰雨不止，病中把酒，示諸子三首

　　旱久翻成霧雨災，老人腹疾強銜杯。
　　官醅菉豆適初熟，籬菊黃花終未開。
　　兒女共憐佳節過，雞豚恐有故人來。
　　衰年此會真余幾，薄酒無多不用推。

　　九日不能飲，呦呦覺胃寒。
　　妻孥勸把盞，萸菊正堆槃。
　　懶極久成病，年高終鮮歡。
　　道人嫌服藥，心息自相安。

　　庭菊兼黃白，村醪雜聖賢。
　　微吟還自喜，不飲信徒然。
　　陶亮貧非病，孟嘉醒亦顛。
　　相看莫相笑，與爾各當年。

　　落葉滿長安分題

　　有客倦長安，秋風正颯然。
　　九衢飛亂葉，八水凝寒煙。
　　搖落南山見，淒涼陋巷偏。
　　名園失綠暗，清渭泛紅鮮。
　　衣信催煩杵，狼烽報極邊。
　　長江苦吟處，日暮想橫鞭。

　　臘月九日雪三絕句

　　天公留雪待嘉平，飛霰來時曉未明。
　　病士擁衾催暖酒，閉門不聽掃瑤瓊。

　　去年家釀不須沽，秫米今年絕市無。
　　雪沒前山薇蕨盡，誰憐無語獨攜鋤。

　　臘中得雪春宜麥，甕裡無糟寒惱人。
　　未暇樽罍伴佳客，先將餅餌許比鄰。

　　己醜除日二首

　　閱遍時人身亦老，卷殘舊曆意茫然。
　　髭須白盡無添處，甲子重來又十年。
　　酒儉不容時一醉，堂成且喜夜安眠。
　　《春秋》似是平生事，屋壁深藏付後賢。
　　橘紅安穩近誰傳，〈予舊有腹疾，或教服橘皮煎丸，經月良愈。〉
　　鬢雪蕭騷久已然。
　　梅柳任教修故事，蠶絲聊與祝新年。
　　〈鄉人以餳蜜和麵，象梅枝柳葉，又以肉雜物為羹，名之曰蠶絲。〉
　　敲門賀客辭多病，守歲諸孫聽不眠。
　　粗有官酤供夜飲，一瓶渾濁且稱賢。

　　同外孫文九新春五絕名

　　佳人旋貼釵頭勝，園父初挑雪底芹。
　　欲得春來怕春晚，春來會似出山雲。

　　甕中臘腳長憂凍，戶外春風那得知。
　　酒熟定應花未動，舉瓢先對柳千絲。

　　菊葉萱芽初出土，凍齏冷面欲宜人。
　　老人脾病難隨汝，洗釜磨刀待晚春。

　　築室恨除千本竹，及春先補百株花。
　　隔年預與園夫約，春雨晴時問汝家。

　　雪覆西山三頃麥，一犁春雨祝天工。
　　麥秋幸與人同飽，昔日黃門今老農。

　　上元前雪三絕句

　　臘中平地雪盈尺，嵩隗山田麥尚乾。
　　不管上元燈火夜，飛花處處作春寒。

　　閉門不問門前事，燈火薰天自不知。
　　聞道朝來雪又下，老人今歲未應饑。

　　天公似管人間事，近事傳聞半是非。
　　但使麥田饒雨雪，饑人得飽未相違。

　　上元雪

　　上元燈火家家辦，遍地瓊瑤夜夜深。
　　衲被蒙頭真老病，紗籠照佛本無心。
　　床頭酒甕恰三鬥，山下麥田真百金。
　　乞我終年醉且飽，端能擁鼻作微吟。

　　春陰

　　春後誰令百日陰，雨淫風橫兩相侵。
　　天公未有惜花意，野老空存念麥心。
　　共怪叢筠亦黃落，終憐老檜獨蕭森。
　　過中不克陽安在，夏旱前知未易禁。
　　〈是春，所在竹林皆黃落，頃所未見。〉

　　庭中種花

　　空庭一無有，初種六株花。
　　青桐綠楊柳，相映成田家。
　　春雨散膏油，朝暾發萌牙。
　　造物知我心，初來盡枯槎。
　　開花已可貴，結子成益佳。
　　百事盡如此，一生複何嗟。
　　我生本窮陋，中年旅朝衙。
　　失腳墮南海，生還夢荒遐。
　　築室雖不多，於我則已奢。
　　松筠伴衰老，已矣無複加。

　　曾郎元矩見過，逾月，聽其言久而不厭，追感平昔，為賦詩

　　胄子相從得佳婿，〈遲初於太學識元矩，因有姻議。〉
　　掖垣同直喜良朋。
　　交情不意隔生死，世事休論有廢興。
　　宿草芊綿淚入土，故琴牢落恨填膺。
　　遠來似覺清談勝，試問傳家今幾燈。

　　閉門

　　閉門潁昌市，不識潁昌人。
　　身閑未易過，閑久生暗塵。
　　我念作閑計，欲與黃卷親。
　　少年病書史，未老目先昏。
　　掩卷默無言，閉目中自存。
　　心光定中發，廓然四無鄰。
　　不知心已空，不見外物紛。
　　瞿曇昔嘗雲，咄哉不肯信。
　　一見勿複失，愈久當愈真。

　　林筍複生

　　春寒侵竹竹憔悴，父老皆雲未嘗記。
　　偶然雷雨一尺深，知為南園眾君子。
　　從地湧出長如人，一一便有淩雲氣。
　　吾家老圃倦栽接，但以歲寒相嫵媚。
　　一朝紛紛看黃落，嵇阮相過無醉地。
　　陰陽往復知有數，已病還瘳非即死。
　　呼童徑語鄰舍翁，種竹未改當年意。
　　姚黃左紫終誤人，千葉重台定何事。

　　老柏

　　柏根可合抱，柏身長百尺。
　　我年類汝老，我心同汝直。
　　我貧初無居，愛汝買此宅。
　　索居懷舊友，開軒得三益。
　　風中有餘勁，雪後不改色。
　　我貧不栽花，繞屋多種竹。
　　全家謬聞道，舉目無他物。
　　晨興輒相對，知我有慚德。

　　蠶麥

　　春寒風雨淫，蠶麥止半熟。
　　耕桑未嘗親，有獲敢求足。
　　鄰田老翁嫗，囊空庾無粟。
　　機張久乏緯，食晏惟薄粥。
　　熟耕種未下，屢禱雲不族。
　　私憂止寒餓，王事念鞭樸。
　　為農良未易，為吏畏簡牘。
　　閉門差似可，忍饑有餘福。

　　喜雨

　　夏田已報七分熟，秋稼方憂十日干。
　　好雨徐來不倉卒，天公似欲救艱難。
　　魃張鷹犬無遺力，社近雞豚趁早寒。
　　老病隨人幸一飽，爐香無語只長歎。

　　題東坡遺墨卷後

　　少年喜為文，兄弟俱有名。
　　世人不妄言，知我不如兄。
　　篇章散人間，墮地皆瓊英。
　　凜然自一家，豈與餘人爭。
　　多難晚流落，歸來分死生。
　　晨光迫殘月，回顧失長庚。
　　展卷得遺草，流涕濕冠纓。
　　斯文久衰弊，涇流自為清。
　　科鬥藏壁中，見者空歎驚。
　　廢與自有時，詩書付西京。

　　洗竹

　　寒甚南軒竹半黃，晚抽旱筍雜榛荒。
　　不嫌毒手千竿盡，稍放清風八月涼。
　　短彗只堪除糞壤，新萌會看伏牛羊。
　　扶持造化須人力，早聽人言布麥糠。

　　寄張芸叟（並引）

　　張芸叟侍郎編樂府詩相示，繼以書間手戰之故，懇懇有見憐衰病意，作小詩謝之。

　　老矣張芸叟，親編樂府詞。
　　才高君未覺，手戰我先衰。
　　點𪑮舊無對，吟哦今與誰。
　　十年酬唱絕，歡喜得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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