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轍 > 欒城集 | 上頁 下頁
後集卷六 孟子解二十四章


  〈予少作此解,後失其本,近得之,故錄於此。〉

  梁惠王問利國於孟子。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先王之所以為其國,未有非利也。孟子則有為言之耳,曰「是不然」。聖人躬行仁義而利存,非為利也。惟不為利,故利存。小人以為不求則弗獲也,故求利而民爭,民爭則反以失之。孫卿子曰:「君子兩得之者也,小人兩失之者也。」此之謂也。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裡,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周雖大國,未有以七十裡為囿而不害於民者也。意者山林藪澤與民共之,而以囿名焉,是以芻蕘雉兔者無不獲往。不然,七十裡之囿,文王之所不為也。孟子曰:「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小大之相形,貴賤之相臨,其命無不出於天者。畏天者,知其不可違,不得已而從之;樂天者,非有所畏,非不得已,中心誠樂而為也。堯禪舜,舜禪禹,湯事葛,文王事昆夷,皆樂天者也。齊景公作君臣相說之樂,其詩曰:「畜君何尤?」孟子曰:「畜君者,好君也。」君有逸德而能止之,是謂畜君。以臣畜君,君之所尤也。然其心則無罪,非好其君不能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於敬,吾君不能謂之賊。」孟子學於子思。子思言聖人之道出於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言天下之人皆可以行聖人之道。子思言至誠無敵於天下,而孟子言不動心與浩然之氣。凡孟子之說,皆所以貫通於子思而已,故不動心與浩然之氣,「誠」之異名也。誠之為言,心之所謂誠然也。心以為誠然,則其行之也安。是故心不動,而其氣浩然無屈於天下。此子思、孟子之所以為師弟子也。子思舉其端而言之,故曰「誠」;孟子從其終而言之,故謂之「浩然之氣」。一章而三說具焉。其一論養心以致浩然之氣,其次論心之所以不動,其三論君子之所以達于義。達於義,所以不動心也。不動心,所以致浩然之氣也。三者相須而不可廢。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是何氣也?天下之人,莫不有氣。氣者,心之發而已。行道之人,一朝之忿而鬥焉,以忘其身,是亦氣也。方其鬥也,不知其身之為小也,不知天地之大,禍福之可畏也,然而是氣之不養者也。不養之氣橫行於中,則無所不為而不自知。於是有進而為勇,有退而為怯。其進而為勇也,非吾欲勇也,不養之氣盛而莫禁也。其退而為怯也,非吾欲怯也,不養之氣衰而不敢也。孔子曰:「人之少也,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一人之身,而氣三變之。故孟子曰:「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夫志意既修,志盛奪氣,則氣無能為,而惟志之從。志意不修,氣盛奪志,則志無能為,而惟氣之聽。故氣易致也,而難在於養心。孟子曰:「我四十不動心,而告子先我不動心。」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于心,勿求於氣。不得于心,勿求於氣,可;不得于言,勿求於心,不可。」何謂也,告子以為有人於此,不得之於其言,勿複求其有此心。不得之於其心,勿複求其有此氣。夫言之不然而心則然者有矣,未有心不然而氣則然者也。故曰:「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于言,勿求於心,不可。」由是言之,氣者心之使也。心所欲為,則其氣勃然而應之;心所不欲,而強為之,則其氣索然而不應。人必先有是心也,而後有是氣。故君子養其義心以致其氣,使氣與心相狎而不相難,然後臨事而其氣不屈。故曰:「志至焉,氣次焉。」志之所至,而氣從之之謂也。昔之君子以其眇然之身而臨天下,言未發而眾先喻,功未見而志先信,力不及而勢與之者,以有是氣而已。故曰:「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養志以致氣,盛氣以充體。體充而物莫敢逆,然後其氣塞於天地。雖然,心之所以不動者,何也?博學而識之,強力而行之,卒然而遇之,有自失焉。故心必有所守而後能不動。心之所守,不可多也。多學而兼守之,事至而有不應也。是以落其枝葉,損之又損,以至於不可損也,而後能應。故孔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曰:「然,非歟?」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北宮黝之養勇也,曰:「吾無辱於爾也。」孟施捨之養勇也,曰:「事無懼於爾也。」無辱勇矣,而未見所以必勇也,無懼而後能必勇。故曰:「北宮黝之守氣,不如孟施捨之守約。」北宮黝似子夏,孟施捨似曾子。曾子之所以自守者,曰:「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夫縮,入也;入,受也。自反而心受之,以為可為者,無憾於吾心也。則吾心囂然為之,而吾氣勃然應之矣。孟子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夫餒,不充之謂也。有行於此而義不受,則心不慊。心不慊,則氣不能充體。氣不能充體之謂餒矣。故心不能不動也,而有待於義。君子之所由達於義者,何也?勉強而行之,則勞苦而失其真,放而不之求,則終身而不獲。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夫君子之于道,朝夕從事於其間,待其自直,而勿強正也;中心勿忘,待其自生而勿助長也,而後獲其真。強之而求其正,助之而望其長,是非誠正而誠長也,迫於外也。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待其自至而不強,是學道之要也。孟子曰:「我知言,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何謂也?曰:是諸子之病也。孟子之于諸子,非辯過之,知其病而已。病於寒者,得火而喜,以為萬物莫火若也;病于熱者,得水而喜,以為萬物莫水若也。一惑於水火,以為不可失矣。誠得其病,未有不覺而自泣也。彼其為是險詖之辭者,必有以蔽之,而不能自達也;為是淫放之辭者,必有以陷之,而不能自出也;為是邪辟之辭者,必有以附之,而不能自解也。苟能知之,發其蔽,平其陷,解其離,未有不服者也。不服則遁,遁必有所窮。要之於所窮而執之,此孟子之所以服諸子也。孟子曰:「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反求諸己。」夫射之中否在的,而所以中否在我。善射者治其在我,正立而審操之,的雖在左右上下,無不中者矣。顏淵仁,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請問其目,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夫居於人上,而一為非禮,則害之及於物者眾矣。誠必由禮,雖不為仁,而仁不可勝用矣。此「仁者如射」之謂也。龍子曰:「貢者較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故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夏後氏之法也,而其不善如此,何也?曰:何特貢也。作法者,必始於粗,終於精。篆之不若隸也,簡策之不若紙也,車之不若騎也,席之不若床也,俎豆之不若盤盂也,諸侯之不若郡縣也,肉刑之不若徒流杖笞也。古之不為此,非不智也,勢未及也。寢于泥塗者,置之于陸而安矣。自陸而後有槁秸,自槁秸而後有莞簟。舍其不安而獲其所安,足矣。方其未有貢也,以貢為善矣。及其既貢,而後知貢之未善也。法非聖人之所為,世之所安也,聖人者,善因世而已。今世之所安,聖人何易焉。此夏之所以貢也。陳仲子處於于陵,齊人以為廉。孟子曰:「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歟?抑亦盜蹠之所築歟?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歟?抑亦盜蹠之所樹歟?」人安能待伯夷而後居而後食?若是,則孟子之責人也已難。曰:否。居於於陵而食其食,非孟子之所謂不可,而仲子之所謂不可也。仲子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天下無伯夷,仲子之義,為不居且不食也,天下不可待伯夷而後食。然則非其居於於陵、食於辟纑之果汙也,而不食於母、避兄之室之不可繼也。故曰:「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不居,以于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君子之行,為可充也,為可繼也,然後行有類,若仲子將何以繼之?故曰:禦人於國門之外而饋以道則不受,以不義取之於民而饋以道則受。於孔子以不義取之於民者猶禦也。其受于孔子何也?曰:以其非禦也。非禦而謂之禦,充類至義之盡也。君子充其類而極其義,則仲子之兄猶盜也,仲子之兄猶盜也,則天下之人皆猶盜也。以天下之人皆猶盜而無所答,則誰與立乎天下?故君子不受于盜,而猶盜者有所不問,而後可以立於世。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也。孔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蓋謂是也。學者皆學聖人。學聖人者,不如學道。聖人之所是而吾是之,其所非而吾非之,是以貌從聖人也。以貌從聖人,名近而實非,有不察焉,故不如學道之必信。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是以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曰:「天下之言性者,則故而已矣。」所謂天下之言性者,不知性者也。不知性而言性,是以言其故而已。故,非性也。無所待之謂性,有所因之謂故。物起於外,而性作以應也。此豈所謂性哉?性之所有事也。性之所有事之謂故。方其無事也,無可而無不可。及其有事,未有不就利而避害者也。知就利而避害,則性滅而故盛矣。故曰:「故者,以利為本。夫人之方無事也,物未有以入之。有性而無物,故可以謂之人之性。及其有事,則物入之矣。或利而誘之,或害而止之,而人失其性矣。譬如水,方其無事也,物未有以參之,有水而無物,故可以謂之水之性。及其有事,則物之所參也,或傾而下之,或激而升之,而水失其性矣。故曰: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水行於無事則平,性行於無事則靜。方其靜也,非天下之至明無以窺之,及其既動而見於外,則天下之人能知之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吾將何以推之。惟其有事於運行。是以千歲之日,可坐而致也。此性故深淺之辯也。孟子嘗知性矣,曰:「天下之言性者,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知故之非性,則孟子嘗知性矣。然猶以故為性,何也?孟子道性善,曰:「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信有是四端矣,然而有惻隱之心而已乎,蓋亦有忍人之心矣。有羞惡之心而已乎,蓋亦有無恥之心矣。有辭讓之心而已乎,蓋亦有爭奪之心矣。有是非之心而已乎,蓋亦有蔽惑之心矣。忍人之心,不仁之端也。無恥之心,不義之端也。爭奪之心,不禮之端也。蔽惑之心,不智之端也。是八者未知其執為主也,均出於性而已。非性也,性之所有事也。今孟子則別之曰,此四者,性也;彼四者,以告於人,而欲其信之,難矣。夫性之於人也,可得而知之,不可得而言也。遇物而後形,應物而後動。方其無物也,性也;及其有物,則物之報也。惟其與物相遇,而物不能奪,則行其所安,而廢其所不安,則謂之善。與物相遇,而物奪之,則置其所可而從其所不可,則謂之惡。皆非性也,性之所有事也。譬如水火:能下者,水也,能上者,亦水也;能熟物者,火也,能焚物者,亦火也。天下之人,好其能下,而惡其能上,利其能熟,而害其能焚也。而以能下、能熟者,謂之水火,能上、能焚者為非水火也,可乎?夫是四者非水火也,水火之所有事也。奈何或以為是,或以為非哉。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夫雖堯、桀而均有是性,是謂相近。及其與物相遇,而堯以為善,桀以為惡,是謂相遠。習者,性迷所有事也。自是而後相遠,則善惡果非性也。孔子曰:「上智與下愚不移。」故有性善,有性不善。以堯為父,而有丹朱;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安在其為性相近也?曰:此非性也,故也。天下之水,未有不可飲者也。然而或以為清冷之淵,或以為塗泥。今將指塗泥而告人曰:「雖是,亦有可飲之實。」信矣。今將指塗泥而告人曰:「吾將飲之。」可乎?此上智、下愚之不可移也。非性也,故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者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以巧論智,以力論聖,何也?巧之所能,有或不能,力之所嘗至,無不至也。伯夷、伊尹、柳下惠之行,人之一方也,而以終身焉,故有不可得而充。至於孔子,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仕而仕,可以處而處,然後終身行之而不匱。故曰:「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爾力也,是可常也。其中,非爾力也,是巧也,是不可常也。巧亦能為一中矣,然而時亦不中,是不如力之必至也。《語》曰:「齊人饋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孟子曰:「孔子從而祭,膰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二者非相反也。孔子之去魯,為女樂之故也。去於膰肉之不至,為君也。於其君之有大惡也,孔子有不忍,行焉。於其君之無罪也,孔子有不安,行焉。曰:「上以求免吾君,下以免我,是以去於膰肉之不至。」曰:「是可以辭於天下也。」故曰:「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孟子曰:「君子不亮,惡乎執?」必信之謂亮。孔子曰:「君子貞而不亮。」要止於正,而不必信,而後無所執。否則執一而廢百矣。孟子曰:「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天者莫之使而自然者也,命者莫之致而自至者也。天畀我以是心,而不能存,付我以是性,而不能養,是天之所以受我者,有所不事也。壽則為之,夭則廢之。夭壽非人所為也,而置力焉,是命有所未立也。修身于此,知夭壽之無可為也,而命立於彼矣。孟子曰:「莫非命者,順受其正。」何謂也?天之所以受我者,盡於是矣。君子修其在我,以全其在天。人與天不相害焉,而得之,是故謂之正。忠信孝弟,所以為順也,人道盡矣。而有不幸,以至於人故,而後得為命。岩牆之下,是必壓之道也;桎梏之中,是必困之道也。必壓必困,而我蹈之,以受其禍,是豈命哉,吾所處者然也。人之為不善也,皆有愧恥不安之心。小人惟奮而行之,君子惟從而已之。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斯而已矣。」孟子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叟殺人,皋陶則執之,舜則竊負而逃于海濱。」吾以為此野人之言,非君子之論也。舜之事親,烝烝乂,不格奸,何至於殺人而負之以逃哉?且天子之親,有罪議之,孰謂天子之父殺人而不免於死乎?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踐形。」形色者,所強於外也,中雖無有,而猶知強之。孟子以是為天性也。有人於此,其進之銳也,則天下以為不速退矣。是不然,勉強而力行之,則其進也必銳,不勝而怠厭之,則其退也必速。曷不取而覆觀之,於其不可已而已者,無所不已,於其所厚者薄,無不薄也。故曰:「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不受,人皆信之,是舍簟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烏可哉?」亡親戚君臣上下而可,是所謂不可已而已者也。能居於陵,食於辟纑而不顧,而不能以不義不受齊國,是所謂進銳而退速者也。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孟子之為是言也,則未見司馬懿、楊堅也。不仁而得天下也,何損於仁?仁而不得天下也,何益於不仁?得國之與得天下也,何以為異?君子之民恃以勝不仁者,上不愧乎天,下不愧乎人,而得失非吾之所知也。孟子曰:「人能充其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無欲害人之心與無穿窬之心,人皆有之。然苟將充之,則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猶未免乎穿窬也。此所謂造端乎夫婦,而其至也,察乎天地也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