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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論


  (至和二年作)

  總論一

  正統者,何耶?名耶?實耶?正統之說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不幸有天子之實,而無其位,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德,是二人者立於天下,天下何正何一,而正統之論決矣。正統之為言,猶曰有天下雲爾。人之得此名,而又有此實也,夫何議。

  天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聖人于此不得已焉,而不以實傷名。而名卒不能傷實,故名輕而實重。不以實傷名,故天下不爭。名輕而實重,故天下趨於實。

  天下有不肖而曰吾賢者矣,未有賤而曰吾貴者也。天下之爭,自賢不肖始,聖人憂焉,不敢以亂貴賤,故天下知賢之不能奪貴。天下之貴者,聖人莫不貴之,恃有賢不肖存焉。輕以與人貴,而重以與人賢,天下然後知貴之不如賢,知賢之不能奪貴,故不爭。知貴之不如賢,故趨於實,使天下不爭而趨於實,是亦足矣。

  正統者,名之所在焉而已。名之所在,而不能有益乎其人,而後名輕。名輕而後實重。吾欲重天下之實,於是乎始輕。

  正統聽其自得者十,曰:堯、舜、夏、商、周、秦、漢、晉、隋、唐。予其可得者六以存教,曰:魏、梁、後唐、晉、漢、周。使夫堯舜三代之所以為賢於後世之君者,皆不在乎正統。故後世之君不以其道而得之者,亦無以為堯舜三代之比。於是乎實重。

  辯論二

  正統之論,起于歐陽子,而霸統之說,起于章子。二子之論,吾與歐陽子,故不得不與章子辨,以全歐陽子之說。歐陽子之說全,而吾之說又因以明。章子之說曰:「進秦梁,得而未善也。進魏,非也。」是章子未知夫名實之所在也。

  夫所謂正統者,猶曰有天下雲爾,名耳。正統者,果名也,又焉實之知!視天下之所同君而加之,又焉知其他!章子以為,魏不能一天下,不當與之統。夫魏雖不能一天下,而天下亦無有如魏之強者,吳雖存,非兩立之勢,奈何不與之統。

  章子之不絕五代也,亦徒以為天下無有與之敵者而已。今也絕魏,魏安得無辭哉!

  正統者,惡夫天下之無君而作也。故天下雖不合於一,而未至乎兩立者,則君子不忍絕之於無君。且夫德同而力均,不臣焉可也。今以天下不幸而不合於一,德既無以相過,而弱者又不肯臣乎強,於是焉而不與之統,亦見其重天下之不幸,而助夫不臣者也。

  章子曰:「鄉人且恥與盜者偶,聖人豈得與篡君同名哉?」吾將曰:是鄉人與是為盜者,民則皆民也,士則皆士也,大夫則皆大夫也,則亦與之皆坐乎?苟其勢不得不與之皆坐,則鄉人何恥耶?聖人得天下,篡君亦得天下,顧其勢不得不與之同名,聖人何恥耶?吾將以聖人恥夫篡君,而篡君又焉能恥聖人哉!

  章子曰:「君子大居正,而以不正人居之,是正不正之相去未能相遠也。」

  且章子之所謂正者,何也?以一身之正為正耶?以天下有君為正耶?一身之正,是天下之私正也。天下有君,是天下之公正也。吾無取乎私正也。天下無君,篡君出而制天下,湯武既沒,吾安所取正哉。故篡君者,亦當時之正而已。

  章子曰:「祖與孫雖百歲,而子五十,則子不得為壽。漢與晉雖得天下,而魏不能一,則魏不得為有統。」吾將曰:其兄四十而死,則其弟五十為壽。弟為壽乎其兄,魏為有統乎當時而已。章子比之婦謂舅嬖妾為姑。吾將曰舅則以為妻,而婦獨奈何不以為姑乎?以妾為妻者,舅之過也。婦謂之姑,蓋非婦罪也。舉天下而授之魏、晉,是亦漢、魏之過而已矣。與之統者,獨何罪乎。

  雖然,歐陽子之論,猶有異乎吾說者。歐陽子之所與者,吾之所與也。歐陽子之所以與之者非吾之所以與之也。歐陽子重與之,而吾輕與之。且其言曰:「秦、漢而下,正統屢絕,而得之者少。以其得之者少,故其為名甚尊而重也。」

  嗚呼,吾不善夫少也。幸而得之者少,故有以尊重其名。不幸而皆得,歐陽子其敢有所不與耶?且其重之,則其施於篡君也,誠若過然,故章子有以啟其說。夫以文王而終身不得,以魏、晉、梁而得之,果其為重也,則文王將有愧于魏、晉、梁焉。必也使夫正統者,不得為聖人之盛節,則得之為無益。得之為無益,故雖舉而加之篡君,而不為過。使夫文王之所不得,而魏、晉、梁之所得者,皆吾之所輕者也,然後魏、晉、梁無以愧文王,而文王亦無所愧于魏、晉、梁焉。

  辯論三

  始終得其正,天下合於一,是二者,必以其道得之耶?亦或不以其道得之耶?

  病乎或者之不以其道得之也,於是乎舉而歸之名。歐陽子曰皆正統,是以名言者也。章子曰正統,又曰霸統,是以實言者也。歐陽子以名言而純乎名,章子以實言而不盡乎實。

  章子之意,以霸統重其實,而不知實之輕自霸統始。使天下之名皆不得過乎實者,固章子意也。天下之名果不過乎實也,則吾以章子為過乎聖人。聖人不得已則不能以實傷名,而章子則能之。且吾豈不知居得其正之為正,(如魏受之于漢,晉受之于魏。)不如至公大義之為正也哉?蓋亦有不得已焉耳。如章子之說,吾將求其備。堯、舜以德,三代以德與功,漢、唐以功,秦、隋、後唐、晉、漢、周以力,晉、梁以弑。(不言魏者,因章子之說而與之辨)。以實言之,則德與功不如德,功不如德與功,力不如功,弑不如力,是堯、舜而下得統者,凡更四不如,而後至於晉、梁焉。而章子以為天下之實,盡於其正統霸統之間矣。

  歐陽子純乎名,故不知實之所止。章子雜乎實,故雖晉、梁弑君之罪,天下所不容之惡,而其實反不過乎霸。彼其初得正統之虛名,而不測其實罪之所至也。

  章子則告之曰:「爾,霸者也」。夫以弑君得天下而不失為霸,則章子之說,固便乎篡者也。夫章子豈曰弑君者其實止乎霸也哉,蓋已舉其實而著之名,雖欲複加之罪,而不可得也。

  夫王者沒而霸者有功於天下,吾以為在漢、唐為宜。必不得已而秦、隋、後唐、晉、漢、周得之,吾猶有憾焉,奈何其舉而加之弑君之人乎。嗚呼!吾不惜乎名而惜乎實也。霸之于王也,猶兄之于父也。聞天下之父嘗有曰堯者,而曰必堯而後父,少不若堯而降為兄,則瞽、鯀懼至僕妾焉。天下將有降父而至於僕妾者,無怪也。從章子之說者,其弊固至乎此也。

  故曰:莫若純乎名。純乎名,故晉、梁之得天下,其名曰正統,而其弑君之實,惟天下後世之所加,而吾不為之齊量焉,於是乎晉、梁之惡不勝誅於天下,實於此反不重乎。章子曰:「堯、舜曰帝,三代曰王,夏曰氏,商、周曰人,古之人輕重其君有是也。」以為其霸統之說。夫執聖人之一端以藉其口,夫何說而不可?吾亦將曰:孔子刪書,而虞、夏、商、周皆曰書,湯武王、伯禽、秦穆公皆曰誓,以為吾皆曰正統之說,其誰曰不可?聖人之于實也,不傷其名而後從之,帝亦天子也,王亦天子也,氏亦人也,人亦氏也,夫何名之傷?若章子之所謂霸統者,傷乎名而喪乎實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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