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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六 奏議九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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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張方平諫用兵書(熙寧十年)】 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賊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聖人之兵,皆出於不得已,故其勝也,享安全之福。其不勝也,必無意外之患。後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勝也,則變遲而禍大,其不勝也,則變速而禍小。是以聖人不計勝負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禍。何者?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殆于道路者七十萬家。內則府庫空虛,外則百姓窮匱。饑寒逼迫,其後必有盜賊之憂,死傷愁怨,其終必致水旱之報。上則將帥擁眾,有跋扈之心,下則士眾久役,有潰叛之志。變故百出,皆由用兵。 至於興事首議之人,冥謫尤重。蓋以平民無故緣兵而死,怨氣充積,必有任其咎者。是以聖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動干戈,由敗而亡者,不可勝數,臣今不敢複言。請為陛下言其勝者。秦始皇既平六國,複事吳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雖拓地千里,遠過三代,而墳土未幹,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嬰就擒,滅亡之酷,自古所未嘗有也。 漢武帝承文、景富溢之餘,首挑匈奴,兵連不解,遂使侵尋及于諸國,歲歲調發,所向成功。建元之間,兵禍始作,是時蚩尤旗出,長與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師行三十餘年,死者無數。及巫蠱事起,京師流血,僵屍數萬,太子父子皆敗。 班固以為太子生長于兵,與之終始。帝雖悔悟自克,而歿身之恨,已無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繼事夷狄,煬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誅滅強國,威震萬里。然而民怨盜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無敵,尤喜用兵,既已破滅突厥、高昌、吐谷渾等,猶且未厭,親駕遼東。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後武氏之難,唐室淩遲,不絕如線。蓋用兵之禍,物理難逃。不然,太宗仁聖寬厚,克己裕人,幾至刑措,而一傳之後,子孫塗炭,此豈為善之報也哉。由此觀之,漢、唐用兵於寬仁之後,故其勝而僅存。秦、隋用兵于殘暴之餘,故其勝而遂滅。臣每讀書至此,未嘗不掩卷流涕,傷其計之過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隨即敗衄,惕然戒懼,知用兵之難,則禍敗之興,當不至此。不幸每舉輒勝,故使狃于功利,慮患不深。臣故曰:勝則變遲而禍大,不勝則變速而禍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於兵。將士惰偷,兵革朽鈍,元昊乘間竊發,西鄙延安、涇、原、麟、府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晏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今陛下天錫勇智,意在富強。即位以來,繕甲治兵,伺候鄰國。 群臣百寮,窺見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執國命者,無憂深思遠之心。樞臣當國論者,無慮害持難之識。在台諫之職者,無獻替納忠之議。從微至著,遂成厲階。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韓絳效深入之計,陳升之、呂公弼等,陰與之協力,師徒喪敗,財用耗屈。較之寶元、慶曆之敗,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邊兵背叛,京師騷然,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無怨敵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賴祖宗積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無功,感悟聖意。然淺見之士,方且以敗為恥,力欲求勝,以稱上心。於是王韶構禍於熙河,章惇造釁於橫山,熊本發難於渝瀘。然此等皆戕賊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於實禍,勉強砥礪,奮於功名。故沈起、劉彝,復發于安南,使十余萬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斃於輸送,貲糧器械,不見敵而盡。以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憲之師,複出於洮州矣。今師徒克捷,銳氣方盛,陛下喜于一勝,必有輕視四夷淩侮敵國之意。天意難測,臣實畏之。 且夫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 至於遠方之民,肝腦屠于白刃,筋骨絕於饋餉,流離破產,鬻賣男女,薰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 譬猶屠殺牛羊、刳臠魚鱉以為饍饈,食者甚美,見食者甚苦。使陛下見其號呼於挺刃之下,宛轉於刀幾之間,雖八珍之美,必將投箸而不忍食,而況用人之命,以為耳目之觀乎?且使陛下將卒精強,府庫充實,如秦、漢、隋、唐之君。既勝之後,禍亂方興,尚不可救,而況所在將吏罷軟凡庸,較之古人,萬萬不逮。而數年以來,公私窘乏,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餘,州郡徵稅之儲,上供殆盡,百官廩俸,僅而能繼,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以此舉動,雖有智者,無以善其後矣。 且饑役之後,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其勢不為大盜,無以自全。邊事方深,內患複起,則勝、廣之形,將在於此。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臨食而歎,至於慟哭而不能自止也。且臣聞之:凡舉大事,必順天心。天之所向,以之舉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舉事必敗。蓋天心向背之跡,見於災祥豐歉之間。今自近歲日蝕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癘疫,連年不解,民死將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見矣。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興事不已,譬如人子得過於父母,惟有恭順靜思引咎自責,庶歲可解。今乃紛然詰責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親,未有見赦于父母者。故臣願陛下遠覽前世興亡之跡,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絕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鄰,安靜無為,固社稷長久之計。上以安二宮朝夕之養,下以濟四方億兆之命。則臣雖老死溝壑,瞑目於地下矣。昔漢祖破滅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戰百勝,祀漢配天。然至白登被圍,則講和親之議;西域請吏,則出謝絕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蓋經變既多,則慮患深遠。 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輕議討伐,老臣庸懦,私竊以為過矣。然人臣納說於君,因其既厭而止之,則易為力,迎其方銳而折之,則難為功。凡有血氣之倫,皆有好勝之意。方其氣之盛也,雖布衣賤士,有不可奪,自非智識特達,度量過人,未有能於勇銳奮發之中,舍己從人,惟義是聽者也。今陛下盛氣于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聖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親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嘗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於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代滕甫論西夏書】 臣素無學術,老不讀書。每欲披竭愚忠,上補聖明萬一,而肝肺枯涸,卒無可言。近者因病求醫,偶悟一事,推之有政,似可施行,惟陛下財幸。臣近患積聚,醫雲:據病,當下,一月而愈。若不下,半年而愈。然中年以後,一下一衰,積衰之患,終身之憂也。臣私計之,終不以一月之快,而易終身之憂。遂用其言,以善藥磨治半年而愈。初不傷氣,體力益完。因悟近日臣僚獻言欲用兵西方,皆是醫人欲下一月而愈者也。其勢亦未必不成。然終非臣子深愛君父欲出萬全之道也。以陛下聖明,將賢士勇,何往不克,而臣尚以為非萬全者。俗言彭祖觀井,自系大木之上,以車輪覆井,而後敢觀。此言雖鄙而切於事。陛下愛民憂國,非特如彭祖之愛身。而兵者兇器,動有存亡,其陷人可畏,有甚于井。故臣願陛下之用兵,如彭祖之觀井,然後為得也。 臣竊觀自古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滅袁氏,最有巧思。請試為陛下論之。 袁紹以十倍之眾,大敗於官渡,僅以身免。而操斂兵不追者,何也?所以緩紹而亂其國也。紹歸國益驕,忠賢就戮,嫡庶並爭,不及八年,而袁氏無遺種矣。向使操急之,紹既未可以一舉蕩滅,若懼而修政,用田豐而立袁譚,則成敗未可知也。其後北征烏丸,討袁尚、袁熙,尚、熙走遼東,或勸操遂平之。操曰:「彼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則合,緩之則自相圖。其勢然也。」遂引兵還。曰:「吾方使公孫康斬送其首。」已而果然。若操者,可謂巧于滅國矣。滅國,大事也。不可以速。譬如小兒之毀齒,以漸搖撼之,則齒脫而小兒不知。若不以漸,一拔而得齒,則毀齒可以殺兒。故臣願陛下之取西夏,如曹操之取袁氏也。 方元昊強時,謀臣猛將,盡其智力,十年而不敢近。今者主弱臣強,其國內亂。陛下使偏師一出,斬名王,虜偽公主,築蘭,會等州,此真千載一時,天以此賊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之:同舟而遇風,則胡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雖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其世家大族,亦未肯俯道首連臂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為一,堅壁清野以抗王師,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風之勢也,法當緩之。 今天威已震,臣願陛下選用大臣宿將素為賊所畏服者,使兼帥五路。聚重兵境上,號稱百萬,薈乘補卒,牛酒日至。金鼓之聲,聞於數百里間,外為必討之勢,而實不出境。多出金帛遣間使辯士離壞其黨與。且下令曰:「尺土吾不愛,一民吾不有也。其有能以地與眾降者,即以封之。有敢攘其地、掠其人者,皆斬。」 不出一年,必有權均力敵內自相疑者。人情不遠,各欲求全,及王師之未出,爭為先降,以邀重賞。陛下因而分裂之,即用其酋豪,命以爵秩,棋布錯峙,務使相仇,如漢封呼韓邪通西域故事。不過於要害處築一城,屯數千人,置一將以護諸部,可使數百年面內保境,不煩城守饋運,豈非萬全之至計哉?臣願陛下斷之于中,深慮而遠計之。 夫為人臣計與為人主計不同。人臣非攘地效首擄,無以為功,為陛下計,惟天下安、社稷固否耳。陛下神聖冠古,動容舉意,皆是功德。但能措泰山之安,與天地等壽,則竹帛不可勝紀,而堯、舜、禹、湯不足過也。議者不知出此,爭欲急於功名,履危犯難,以勞聖慮,臣竊不取。古人有言:「省功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劉洎諫唐太宗曰:「皇天以不言為貴,聖人以不言為德。老子稱大辯若訥,莊子言至道無文。且多記則損心,多言則耗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人臣愛君,未有如洎之深至者也。臣竊慕之。雖謫守在外,不當妄言,然自念舊臣,譬之老馬,雖筋力已衰,不堪致遠,而經涉險阻,粗識道路,惟陛下哀湣其愚而憐其意。不勝幸甚。 【代滕甫辨謗乞郡狀】 臣聞人情不問賢愚,莫不畏天而嚴父。然而疾痛則呼父。窮窘則號天,蓋情發於中,言無所擇。豈以號呼之故,謂無嚴畏之心。今臣之所患,不止於疾痛,而所憂有甚於窮窘,若不號呼于君父,更將趨赴於何人。伏望聖慈,少加憐察。 中謝。 臣本無學術,亦無材能,惟有忠義之心,生而自許。昔季孫有言:「見有禮於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養父母也。見無禮於其君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臣雖不肖,允蹈斯言。但信道直前,謂人如己。既蒙深知於聖主,肯複借交於眾人!任其蠢愚,積成仇怨。一自離去左右,十有二年,浸潤之言,何所不有。至謂臣陰黨反者,故縱罪人,若快斯言,死未塞責。 竊伏思宣帝,漢之英主也。以片言而誅楊惲。太宗,唐之興王也。以單詞而殺劉洎。自古忠臣烈士,遭時得君而免於禍者,何可勝數。而臣獨蒙皇帝陛下始終照察,愛惜保全,則陛下聖度已過於宣帝、太宗,而臣之遭逢,亦古人所未有。 日月在上,更何憂虞。但念世之憎臣者多,而臣之賦命至薄,積毀消骨,巧言鑠金,市虎成於三人,投杼起於屢至,倘因疑似,複至人言,至時雖欲自明,陛下亦難屢赦。是以及今無事之日,少陳危苦之詞。 晉王導,乃王敦之弟也,而不害其為元臣。崔造,源休之甥也,而不廢其為宰相。臣與反者,義同路人。獨于寬大之朝,為臣終身之累,亦同悲矣。凡今遊宦之士,稍與貴近之人有葭莩之親,半面之舊,則所至便蒙異待,人亦不敢交攻。 況臣受知于陛下中興之初,效力於眾人未遇之日,而乃毀訾不忌,踐踏無嚴,臣何足言,有辱天眷。此臣所以涕泣而自傷者也。 今臣既安善地,又忝清班,非敢別有僥求,更思錄用。但患難之後,積憂傷心,風波之間,怖畏成疾。敢望陛下憫餘生之無幾,究前日之異恩。或乞移臣淮浙間一小郡,稍近墳墓,漸謀歸休。異日複得以枯朽之餘,仰瞻天日之表,然後退伏田野,自稱老臣,追敘始終之遭逢,以詫鄉鄰之父老,區區志願,永畢於斯。 伏願陛下憐其志、察其愚而赦其罪,臣無任感恩知罪激切屏營之至。 【代李宗論京東盜賊狀(元豐)】 右臣伏見自來河北、京東,常苦盜賊,而京東尤甚。不獨穿窬祛篋椎埋發塚之奸,至有飛揚跋扈割據僣擬之志。近者李逢徒黨,青、徐妖賊,皆在京東。凶愚之民,殆已成俗。自昔大盜之發,必有釁端。今朝廷清明,四方無虞,而此等常有不軌之意者,殆土地風氣習俗使然。不可不察也。漢高帝,沛人;項羽,宿遷人;劉裕,彭城人;黃巢,宛朐人;朱全忠,碭山人。其餘歷代豪傑出於京東者,不可勝數。故凶愚之人,常以此藉口,而其材力心膽,實亦過人。加以近年改更貢舉條制,掃除腐爛。專取學術,其秀民善士,既以改業,而其朴魯強悍難化之流,抱其無用之書,各懷不逞之意。朝廷雖敕有司別立字號,以收三路舉人,而此等自以世傳樸學,無由複踐場屋,老死田裡,不入彀中,私出怨言,幸災伺隙。臣每慮及此,即為寒心。 揚雄有言:「禦得其道,則天下狙詐鹹作使,禦失其道,則天下狙詐鹹作敵。」 而班固亦論劇孟、郭解之流,皆有絕異之姿,而惜其「不入于道德,苟放縱於末流」。是知人之善惡,本無常性。若禦得其道,則向之奸猾,盡是忠良。故許子將謂曹操曰:「子,治朝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使韓、彭不遇漢高,亦與盜賊何異。臣竊嘗為朝廷計,以為窮其黨而去之,不如因其材而用之。何者?其黨不可勝去,而其材自有可用。昔漢武嘗遣繡衣直指督捕盜賊,所去以軍興從事,斬二千石以下,可謂急矣。而盜賊不為少衰者,其黨固不可盡也。若朝廷因其材而用之,則盜賊自消,而豪傑之士可得而使。請以唐事明之。自天寶以後,河北諸鎮相繼僣亂,雖憲宗英武,亦不能平。觀其主帥,皆卒伍庸材,而能於六七十年間與朝廷相抗者,徒以好亂樂禍之人,背公死黨之士,相與出力而輔之也。至穆宗之初,劉總入朝,而河北始平,總知河北之亂,權在此輩,於是盡籍軍中宿將名豪如朱克融之流。薦于朝,冀厚與爵位,使北方之人,羡慕向進,革其亂心。 而宰相崔植、杜元穎,皆庸人無遠慮,以為河北既平,天下無事。克融輩久留京師,終不錄用,饑寒無告,怨忿思亂。會張洪靖赴鎮,遂遣還幽州,而克融等作亂,複失河朔。 今陛下鑒唐室既往之咎,當收京東、河北豪傑之心。臣伏見近日沂州百姓程棐,告獲妖賊郭進等。竊聞棐之弟岳,乃是李逢之黨,配在桂州,豪俠武健,又過於棐。京東州郡如棐、嶽者,不可勝數。此等棄而不用,即作賊。收而用之,即捉賊。其理甚明。臣願陛下精選青、鄆兩師,京東東西職司,及徐、沂、兗、單、濰、密、淄、齊、曹、濮知州,諭以此意。使陰求部內豪猾之士,或有武力,或多權謀,或通知術,數而曉兵,或家富於財而好施,如此之類,皆召而勸獎,使以告捕自效。籍其姓名以聞於朝,所獲盜賊,量輕重酬賞。若獲真盜大奸,隨即錄用。若只是尋常劫賊,即累其人數,酬以一官。使此輩歆豔其利,以為進身之資。但能拔擢數人,則一路自然競勸。貢舉之外,別設此科。則向之遺材,皆為我用。縱有奸雄嘯聚,亦自無徒。但每州搜羅得一二十人,即耳目遍地,盜賊無容足之處矣。曆觀自古奇偉之士,如周處、戴淵之流,皆出於群盜,改惡修善,不害為賢。而況以捉賊出身,有何不可。若朝廷隨材試用。異日攘戎狄,立功名,未必不由此途出也。非陛下神聖英武,不能決行此策。臣雖非職事,而受恩至深,有所見聞,不敢瘄默。謹錄奏聞,伏望敕旨。 【代呂大防乞錄用呂誨子孫劄子(元祐元年)】 臣竊見故禦史中丞呂誨,忠於先朝,極陳讜論,至忤時宰,繼死外藩。臣等皆嘗與之同官,備聞論議,一切出於至誠,而有不撓不回之節。雖處散地,未嘗一日有忘朝廷之意。憂傷憤疾,以致殞沒。臨終之日,召司馬光面托後事,無一言及其家私,惟雲朝廷事猶可救,願公更且竭力。曆觀前後議臣,忠勤忘身,少見其比。今其家甚貧,諸子仕于常調。欲望聖慈特賜矜憫,優加贈典,錄用諸子之才者,以旌名臣之後,取進止。(奉聖旨,呂由庚除太常寺太祝。) 【代呂申公上初即位論治道二首·道德】 人君以至誠為道,以至仁為德。守此二言,終身不易,堯舜之主也。至誠之外,更行他道,皆為非道。至仁之外,更作他德,皆為非德。 何謂至誠?上自大臣,下至小民,內自親戚,外至四夷,皆推赤心以待之,不可以絲毫偽也。如此,則四海之內,親之如父子,信之如心眼。未有父子相圖、心眼相欺者,如此而天下之不治,未之有也。絲毫之偽,一萌於心,如人有病,先見於脈,如人飲酒,先見於色。聲色動於幾微之間,而猜阻行於千里之外,強者為敵,弱者為怨。四海之內,如盜賊之憎主人,鳥獸之畏弋獵,則人主孤立而危亡至矣。何謂至仁?視臣如手足,視民如赤子,戢兵,省刑,時使,薄斂,行此六事而已矣。禍莫逆於好用兵,怨莫大於好起獄,災莫深於興土功,毒莫深於奪民利。此四者,陷民之坑穽,而伐國之斧鉞也。去此四者,行彼六者,而仁不可勝用矣。《傳》曰:「至誠如神。」又曰:「至仁無敵。」審能行之,當獲四種福。以人事言之,則主逸而國安;以天道言之,則享年永而蔔世長。此必然之理,古今已試之效亂也。 去聖益遠,邪說滋熾,厭常道而求異術,文奸言以濟暴行。為申、商之學者,則曰:「人主不可以不學術數」;人主,天下之父也,為人父而用術於其子,可乎?為莊、老之學者,則曰:「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欲窮兵黷武,則曰:「吾以威四夷而安中國」;欲煩刑多殺,則曰:「吾以禁奸慝而全善人」;欲虐使厚斂,則曰:「吾以強兵革而誅暴亂,雖若不仁而卒歸於仁。」此皆亡國之言也,秦二世、王莽嘗用之矣,皆以經術附會其說。 《書》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此言威福不可移於臣下也。欲威福不移於臣下,則莫若舍己而從眾,眾之所是,我則與之,眾之所非,我則去之。夫眾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如此,則威福將安歸乎?今之說者則不然,曰,人主不可以不作威福,於是違眾而用己。己之耳目,終不能遍天下,要必資之於人,愛憎喜怒,各行其私,而浸潤膚受之說行矣。然後從而賞罰之,雖名為人主之威福,而其實左右之私意也。奸人竊吾威福,而賣之於外,則權與人主侔矣。 《書》曰:「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威者,畏威之謂也。愛者,懷私之謂也。管仲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從懷如流,民之下也。畏威之心,勝於懷私,則事無不成。」今之說者則不然,曰:「人君當使威刑勝於惠愛。」 如是則予不如奪,生不如殺,堯不如桀,而幽、厲、桓、靈之君長有天下。此不可不辨也。 【代呂申公上初即位論治道二首·刑政】 《書》曰:「臨下以簡,禦眾以寬。」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昔漢高帝約法三章,蕭何定律九篇而已。至於文、景,刑措不用。曆魏至晉,條目滋章,斷罪所用,至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而奸益不勝,民無所措手足。唐及五代止用律令,國初加以注疏,情文備矣。今《編敕》續降,動若牛毛,人之耳目所不能周,思慮所不能照,而法病矣。 臣愚謂當熟議而少寬之。人主前旒蔽明,黈纊塞耳,耳目所及,尚不敢盡,而況察人於耳目之外乎?今禦史六察,專務鉤考簿書,責發細微,自三公九卿,救過不暇。夫詳於小,必略於大,其文密者,其實必疏。故近歲以來,水旱盜賊,四民流亡,邊鄙不寧,皆不以責宰相,而尚書諸曹,文牘繁重,窮日之力,書紙尾不暇,此皆苛察之過也。不可以不變。 《易》曰:「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先王之理財也,必繼之以正辭,其辭正則其取之也義。三代之君食租衣稅而已,是以辭正而民服。自漢以來,鹽鐵酒茗之禁,貸榷易之利,皆心知其非而冒行之,故辭曲而民為盜。今欲嚴刑妄賞以去盜,不若捐利以予民,衣食足而盜賊自止。 夫興利以聚財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費以養財者,社稷之福也,非人臣之利。何以言之?民者國之本,而刑者民之賊。興利以聚財,必先煩刑以賊民,國本搖矣,而言利之臣,先受其賞,近歲宮室城池之投,南蠻、西夏之師,車服器械之資,略計其費,不下五千萬緡,求其所補,卒亦安在?若以此積糧,則沿邊皆有九年之蓄,西夷北邊,望而不敢近矣。趙充國有言:「湟中谷斛八錢。 吾謂糴三百萬斛,羌人不敢動矣。」不待煩刑賊民,而邊鄙以安。然為人臣之計,則無功可賞。故凡人臣欲興利而不欲省費者,皆為身謀,非為社稷計也。人主不察,乃以社稷之深憂,而徇人臣之私計,豈不過甚矣哉。 【代宋選奏乞封太白山神狀】 伏見當府郿縣太白山,雄鎮一方,載在祀典。案,唐天寶八年,詔封山神為神應公。迨至皇朝,始改封侯,而加以濟民之號。自去歲九月不雨,徂冬及春,農民拱手,以待饑饉,粒食將絕,盜賊且興。臣采之道途,得於父老,鹹謂此山舊有湫水,試加禱請,必獲響應。尋令擇日齋戒,差官蒞取。臣與百姓數千人,待於郊外,風色慘變,從東南來,隆隆獵獵,若有驅導。既至之日,陰威凜然,油雲蔚興,始如車蓋,既日不散,遂彌四方,化為大雨。罔不周飫。破驕陽于鼎盛,起二麥於垂枯。鬼神雖幽,報答甚著。臣竊以為功效亂至大,封爵未充,使其昔公而今侯,是為自我而左降,揆以人意,殊為不安。且此山崇高,足亞五嶽,若賜公爵,尚虛王稱,校其有功,實未為過。伏乞朝廷更下所司,詳酌可否,特賜指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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