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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禎墓誌銘


  元故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君墓誌銘並序

  元之中世,有文章巨公起於浙河之間,曰鐵崖君。聲光殷殷,摩戛霄漢,吳越諸生多歸之,殆猶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餘年乃終。瀕終,召門弟子曰:「知我文最深者,唯金華宋景濂氏。我即死,非景濂不足銘我。爾其識之。」卒後三月,吏部主事張學暨朱芾等七人,奉其師之治命來請。濂既為位哭,複系其爵裡行系,而造文曰:

  君姓楊氏,諱維禎,廉夫其字也。裔出漢太尉震。震十八傳至唐,分為四院。第二院大師虞卿生堪,堪生承休,承休生岩。五季時錢氏有國,岩仕至丞相,自譜為浙院。岩之孫,都兵馬使佯,徙浙水東,又分為浙左院。佯之子成隱,居會稽諸暨之陽,複為諸暨人,君之十世祖也。高祖文振。曾祖文脩,以善嗜義聞,人呼為「楊佛子」。祖敬。父宏,贈奉訓大夫,知溫州路瑞安州事、飛騎尉,追封會稽縣男。妣李氏,追封會稽縣君,宋丞相宗勉四世孫也。

  當縣君有妊,夢月中金錢墜懷,翼日而君生。大夫公摩其頂曰:「夢之祥征,其應於爾乎!」稍長,從師授《春秋》說,講析辨剌,幾逾百十家。大夫公期以重器,至弱齡不為授室,俾遊學甬東,鬻廄馬以益裝錢。君節縮不妄費,購《黃氏日鈔》諸書以歸。大夫公歡曰:「此顧不多於良馬邪!」躬為裝褫,使之周覽。

  泰定丁卯,用《春秋》擢進士第,署台之天臺尹,階承事郎。天臺多黠吏,憑陵氣勢,執官中短長,先以餌鉤其欲,然後扼吭,使不得吐一語,世號為「八雕」。君廉其奸,中以法。民方稱快,其黨頗蚓結蛇蟠不可解,君卒用是免官。

  久之,改錢清場鹽司令。時鹽賦病民,君為食不下嚥,屢白其事,江浙行中書弗聽。君乃頓首涕泣於庭,複不聽,至欲投印去,訖獲減引額三十。俄相繼丁外內艱,結廬于桐原墓。族屬有酹墓者,植竹筇於前,筇發孽芽,枝葉鬱如也。自是,不調銓曹者十年。

  會有詔修遼、金、宋三史,君作《正統辯》千言。大司徒歐陽文公玄讀之,歎曰:「百年後公論,定於此矣。」將薦之,又有沮之者。尋用常額,提舉杭之四務。

  四務為江南劇曹,素號難治。君日夜爬梳不暇,騎驢謁大府,塵土滿衣襟間。有識者多憐之,而君自如也。轉建德總管府推官,升承務郎。君悉心獄情,必使兩造具備,鉤霡隱伏,務使無冤民。居無何,升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未上。會四海兵亂,君遂浪跡浙西山水間。

  及入國朝,天下大定,詔遺逸之士修纂禮樂書,頒示郡國,君被命至京師。僅百日而肺疾作,乃還雲間九山行窩。疾且革,移拄頰樓中,呼左右謂曰:「吾欲觀化一巡,如何?」乃自起捉筆,撰《歸全堂記》,頃刻而就,擲筆曰:「九華伯潘君招我,我當往,車馬俟吾且久。」遂泊然而逝。似聞數十人從函道登樓,其步履之聲相接。時大明洪武庚戌夏五月癸醜也,年七十五。及門之士,上書于郡守林君公慶,以封塋為屬。林君欣然從之,擇地華亭縣修竹鄉幹山之原,以六月癸亥,舉柩藏焉。

  君初聘錢氏,忽遘惡疾。錢父母請罷昏,君卒娶之,疾尋愈。繼鄭氏、陳氏。子男一人,杭鄭出也。孫男一,某。女一,未行。所著書有《四書一貫錄》、《五經鈐鍵》、《春秋透天關》、《禮經約》、《君子議》、《歷代史鉞補正》、《三史綱目》、《富春人物志》、《麗則遺音》、《古樂府》、《上皇帝書》、《勸忠辭》,及《平鳴》、《瓊台》、《洞庭》、《雲間》、《祈上》諸集,通數百卷,藏於家。

  初,君為童子時,屬文輒有精魄,諸老生咸謂咄咄逼人。暨出仕,與時齟齬,君遂大肆其力于文辭,非先秦兩漢弗之學。久與俱化,見諸諭撰,如睹商敦周彝,雲雷成文,而寒芒橫逸,奪人目睛。其于詩尤號名家,震盪淩厲,駸駸將逼盛唐,驟閱之,神出鬼沒,不可察其端倪,其亦文中之雄乎!名執政與憲司紀者,豔君之文,無不投贄願交,而薦紳大夫與岩穴之士踵門求文者,座無虛席,以致崖鐫野刻,布列東南間。然其風神夷沖,無一物縈懷,遇天爽氣清時,躡屐登名山,肆情遐眺,感古懷今,直欲起豪傑與游而不可得。或戴華陽巾,被羽衣,泛畫舫于龍潭鳳洲中,橫鐵笛吹之,笛聲穿雲而上,望之者疑其為謫仙人。晚年益曠達,築玄圃蓬台於松江之上,無日無賓,無賓不沉醉。當酒酣耳熱,呼侍兒出歌白雪之辭,君自倚鳳琶和之。座客或蹁躚起舞,顧盼生姿,儼然有晉人高風。或頗加誚讓,亟罵曰:「昔張籍見韓退之,退之命二姬合彈箏琶以為樂,爾謂退之非端人耶?」蓋君數奇諧寡,故特托此以依隱玩世耳,豈其本情哉。性疏豁,與人交無疑二。賤而賢,禮之如師傅。貴而不肖,雖王公亦蔑視之。平生不藏人善,新進小子,或一文之美、一詩之工,必為批點,粘於屋壁,指以曆示客。尤不錄人以小過,黠奴負君金,度無以償,逼君書收券,君笑與之。家藏古名畫,為西鄰所竊,其傔人追執之。君曰:「吾業與之矣。」無賴之徒,偽為君文以冒受金繒。或疑以為問,將發其奸,君曰:「此誠予所作也。」不論遠近,皆知君為寬厚長者雲。

  激者之論,恒謂名者天所最忌,矧以能文名,則又忌之尤者也。所以文人多畸孤坎以終其身,視富與貴,猶風馬牛不相及也。嗚呼,豈其然哉!彼貨殖者,不越朝歌暮弦之樂爾;顯融者,不過紆朱拖紫之華爾。未百年間,聲銷景沉,不翅飛鳥遺音之過耳,叩其名若字,鄉里小兒已不能知之矣。至若文人者,挫之而氣彌雄,激之而業愈精,其嶷立若嵩華,其昭回如雲漢,衣被四海而無慊,流布百世而可征。是殆天之所相以彌綸文運,豈曰忌之雲乎!嗚呼,君真是已,然君不可謂不幸也。使君志遂情安,稍起就勳績,未必專攻于文。縱攻矣,未必磨礪之能精。籍曰既精矣,亦未必歲積月累,發越如斯之夥也。斯文如元氣,司化權者,每左右馮翼,俾其延綿而弗絕,則其燾育以成君者,豈不甚侈也邪!一世之短,百世之長,如君亦足以不朽矣。或者乃指此為君病,豈知天哉!濂投分於君者頗久,相與論文,屢極玄奧。聞君之死,反袂拭涕久之。念君之不可再得,不敢有孤所屬,故為具記其事,而又為些辭一章,以代勒銘,庶幾招君歸來矣乎?其辭曰:

  魄淵流金,降空青些。結英揚靈,潰于成些。
  獨騎麒麟,傷遺經些。袞鉞是非,嚴天刑些。
  孰軋以摧,勢相傾些。浚發厥辭,益崇谹些。
  芳潤內洽,光精外刑些。離方遁圓,班部自寧些。

  流霆下舂,百里震驚些。鸞騫鳥瀾,天機呈些。
  鐵甲雕戈,百萬霄征些。茗翹穎豎,媚韶榮些。
  籠絡萬象,橐龠三靈些。彈壓物怪,晝夜哀鳴些。
  九華丈人,召還紫清些。白鹿夾轂,五霞軿些。

  回風翛翛,雲繩繩些。天人殊軌,誰強攖些。
  絳府雖樂,毋淪洞冥些。盍乎歸來,返故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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