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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信禪師塔銘


  大天界寺住持孚中禪師信公塔銘(有序)

  大天界寺住持孚中禪師信公示寂之十四年,其弟子似桂謁濂于禁林,合掌胡跪而為言曰:「先師之塔在金陵牛首山者,則真骨與設利之所藏。其別分爪發衣履而瘞之,則四明之太白山也。太白之銘,佛真文懿大師國清噩公實為之。而牛首乃師之全塔,反有石而無詞,不幾于甚闕典歟?居士深究內典,為吾徒之所信向。海內尊宿,多浚發其幽光,豈宜於先師獨漠然忘情乎?庸敢援例以請。」濂來江表,聞稱師之德者人人不能殊,則師誠有道之士也。文辭固無益於道,後之人欲求其行業,則將何所征之哉?因不欲讓而謹書之。

  師名懷信,字孚中,俗姓薑氏,明之奉化人。父某,嘗為某縣校官。母劉氏,夜夢大星墮室中,有光如火,亟取而吞之,覺即有孕。及誕,狀貌異凡子。性凝莊,不妄舉動,唯見沙門至其家,必躍而親之。稍長,受三經于宋進士戴公表元,經旨悉暢達,然非其好也。年十五離家,從法華院僧子思執童子之役。已而祝發為大僧,受具戒於五台寺。聞延慶半岩全公弘三觀十乘之旨,複與之遊。久之,且歎曰:「教相繁多,浩如煙海,苟欲窮之,是誠算沙,徒自困耳。」即棄去,渡浙河而西,凡遇名叢林輒往參扣,下語多枘鑿弗合,不勝憤悱。

  華藏竺西坦公遷主明之天童景德禪寺,師隨質所疑,竺西一見知為法器,厲色待之,不與交一語。師群疑愈熾,一日上堂,舉興化打克賓公案問師。師擬曰:「俊哉,師子兒也。」師自是依止不忍去,就維那之職。

  竺西入滅,天寧雲外岫公來繼其席,命師司經藏管鑰。文采漸致彰露,不可掩遏。泰定丙寅,行宣政院請師出世明之觀音。師策勵從眾,視分陰若尺璧,唯恐其失之。天曆己巳,遷住補怛洛迦山。師不以位望之崇,效它浮屠飭車輿、盛徒禦以誇炫於人,自持一缽,丐食吳、楚間。鎮南王具香華迎至府中,虛心問道,語中肯綮,且出菩提達摩像求贊。師運筆無停思,辭旨淵邃,王甚嘆服。宣讓王亦遣使者奉旃檀香、紫伽黎衣,請示法要,師隨其性資而導之。二賢王雄藩之望,首加崇禮,諸侯庶民,無不望風瞻敬,施資填委。

  姑蘇產奇石,師遂購善工造多寶佛塔十三成,載歸海東,俾信心者禮焉。駙馬都尉、高麗王繹而吉尼,丞相撒敦,以師行上聞,詔賜廣慧妙悟智寶弘教禪師之號,及金法衣一襲。

  至正壬午,升住中天竺山天曆永祚寺。乙酉,遷天童。不半載間,百廢具舉,佛殿之役最巨,亦撤弊而更新之。丹輝碧明,照耀海濱。師建塔中峰之祖庭,慨然有終焉之志。己醜冬十月,江表大龍翔,集慶寺虛席,行禦史台奉疏迎師主之。龍翔,文宗潛邸,及至踐祚,建佛刹於其地,棟宇之麗甲天下,其秉住持事者若笑隱公、曇芳忠公,皆名德之士,舉行百丈清規,為東南之楷則。居亡何,毀於火,忠公新之,唯海會堂未就而化。僉謂繼忠公之躅,非師無以厭眾心。往反者三,師始赴之。暨升座,提唱宗乘,萬耳聳聽,委蛇不迫,而玄機自融。無小無大,皆歡然親戴之。或謂龍翔初政,稍示威嚴,以懲驕慢之習。師笑而不答。師度眾誠感孚,乃出衣盂之私,補前未建之堂,不日而集。

  會元政大亂,戎馬紛紜,寺事日見艱窘。師處之裕如,一不以屑意。一旦晨興,索蘭湯沐浴更衣趺坐,謂左右曰:「吾將歸矣,汝等當以荷法自期,勵精進行可也。」言畢而瞑。侍者撼且呼曰:「和上去則去矣,寧不留片言以示人乎?」師複瞋目叱之,侍者呼不已。師握筆書曰:「平生為人戾契,七十八年漏泄。今朝撒手便行,萬里晴空片雪。」書畢複瞑,時丁酉秋八月二十四日也,壽七十八,臘六十九。停龕七日,顏面如生。作禮者旁午,而名薌蠟炬積如丘陵。九月一日,荼毗於聚寶山前,舍利如菽如麻,五色粲爛,雖煙所及處,亦累累然生。貯以寶瓶,光發瓶外。其上足弟子某,以某月日坎牛首山東麓為宮藏之,複建塔於其上。

  師賦性恬沖,喜氣溢顏間,生平未嘗以聲色忤人,人有犯之者,頷首而已。然進修極勤,自壯至耄,默誦《法華經》一部,雖暑爍金,寒折膠,無一日闕者。屢感蓮花香滿院,芬鬱異常,非世間者可比。當大明兵下金陵,僧徒俱風雨散去,師獨結跏宴坐,目不四顧,執兵者滿前,無不擲仗而拜。上嘗親幸寺中,聽師說法。嘉師言行純愨,特為改龍翔為大天界寺。寺之逋糧在民間者,遣官為征之。

  師之將告終前一日,上統兵駐江陰沙州上,當晝而寢,夢師服褐色禪袍來見。上問曰:「師胡為乎來也?」對曰:「將西歸,故告別耳。」上還,聞師遷化,衣與夢中正同,大悅。詔出內府泉幣助其喪事,且命堪輿家賀齊叔為卜金藏。舉龕之夕,上親致奠,送出都門之外。其寵榮之加,近代無與同者。

  師有《五會語錄》行於世,其傳法上首,則雙林致凱、江心慧恩、大慈寶定、某刹寶璋、瑞岩文淵、保福宗秩、翠山志理、淨土永顯、妙智淨琚、定光文摭、某刹明晟、天華士謙、豐安至慶、聖泉普彝、福林道巽、五峰普錫、石門永泰、霞嶼元良、廣祐永瑰,皆其人也。惟昔天童坦公,以一真之學士,承松源四葉之傳,黑白趨慕,儼如毛之有麟,甲之有龜也。師亦以真承之,故能樹精進幡,持金剛劍,入般若關,巋然為一代人天之師。此無他,真則不妄,不妄則近佛之道矣。宜乎遭逢維新之朝,上簡帝心,昭被殊渥,至親枉乘輿而臨幸之。龍光赫奕,絢耀吐吞,至今山川尚有餘輝。是當揭之崇碑,明示方來,使學佛者有所歆豔而起信焉。系之以銘曰:

  乾竺之道,貴乎一真。真則非妄,日趨精明。
  煌煌松源,其道孔熾。正暢旁達,非真曷致。
  惟廣慧師,起於海東。曆抵諸師,罕契其逢。
  太白諸峰,上摩穹碧。舉頭觸之,堅如鐵壁。

  一喝轟霆,豈直耳聾。毫髮之端,妙義俱融。
  天高日晶,森羅萬象。不即不離,了明諸相。
  五坐道場,大振其宗。一音演法,聞者心空。
  此《妙法華》,權賓雙舉。我受我持,忘其寒暑。

  天香何來,鼻觀先聞。豈伊天女,吐茲奇芬。
  誰謂靈通,與道乖忤。我尚不有,亦何心故。
  世緣已竭,幡然西歸。夢寐潛通,皇情為怡。
  烈火如輪,鍛茲玄魄。設利粲然,逐煙而結。

  在昔諸師,何人不然。誕勝真漓,多隨物遷。
  師我藩維,師我干櫓。舍我而逝,有生孰度。
  寵恩聯翩,來自九天。師則何憾,名與道傳。
  太史造銘,建于牛首。此山若移,斯文方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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