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宋濂 > 宋濂文集2 | 上頁 下頁 |
陳樵墓誌銘 |
|
元隱君子東陽陳公先生鹿皮子墓誌銘 婺之東陽有隱君子,戴華陽巾,裁鹿皮為衣,種藥銀穀澗中。當春陽正殷,玩落紅於飛花亭上,亭下有流泉,花飛隊泉中,與其相回旋,良久而去。君子樂之,日往觀弗厭。既而入太霞洞著書,其書縱橫辯博,孟軻氏而下,皆未免於論議。 元統間,濂嘗候君子洞中。君子步屟出,速坐之海紅花底,戒侍史治酒漿菹醢,親執斝獻酬,歌古詞以為歡。酒已,君子慨然曰:「秦漢而下,說經而善者不傳,傳者多不得其宗。淳熙以來群儒之說,尤與洙泗、伊洛不類。餘悉屏去傳注,獨取遺經,精思至四十春秋,一旦神會心融,灼見聖賢之大指。譬猶明月之珠,失之二千年,上自王公,下至隸,無不倀倀,日索之終不可致,牧豎乃獲於大澤之濱,豈可以人賤而並珠弗貴乎?吾今持此以解六經,決然自謂,當斷來說於吾後雲。」濂乃避席而問曰:「其意雲何?」君子曰:「吾以《九疇》為六府三事,而《圖》《書》為《易象》者不可誣。以片言統萬論,而天下古今無疑義;以庸言釋經子,而野人君子無異辭。謂神所知之謂智,知天下殊分之謂禮,知分之宜之謂義,知天地萬物一體之謂仁,禮複則和之謂樂,謂天地萬物一體。經子之會要,一視萬物則萬殊之分正,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濂未達,請複問其詳。君子曰:「國家天下,一枳也。枳一爾,而穰十焉。枳有穰而一視之,其於人則仁也。發而視之,穰有十,則等有十,其於人則君臣、父子、長幼之等夷,刑賞、予奪之殊分,所謂禮也。視十為十者,禮之異;視十為一者,仁之同。分愈異則志愈同,禮愈嚴則仁愈篤者,先王之道也。分愈異者志愈同,故合枳之穰,反求其故地,枚舉而銓次焉者,差之黍銖,則人己無別。犬牙錯而不齊,斂之不合,而一不可見。禮愈嚴者仁愈篤,故治國家天下者不以禮,則彝倫斁,禮樂廢,而仁亡。是故洙泗、伊洛朝夕之所陳者,天下萬殊之分。視聽言行之宜,所操者禮之柄耳。故學聖人者,必始於禮焉。故一體萬殊者,孔子之一貫於洙泗、伊洛之言,無不統者也。理一分殊之義廢,則操其枝葉而舍其本根。洙泗、伊洛之會要不可見,章句析而附會興,遺經不可識矣。」濂受其說以歸,間嘗質之明經者。或者曰:「近時學經者,如三尺之童觀優於台下,但聞臺上語笑聲,而弗獲見其形,所以不知妍媸,唯人言是信。君子之論偉矣。」或者曰:「伊洛之學大明於淳熙,未易遽取捨之也。」自時厥後,為貧遊仕,奔走于四方,不及再候君子以畢其說。聞君子益以斯道為己任,汲汲焉惟恐不傳,靡晝靡夜,操觚著所見於書。書成,即刻梓示人。複貽書於濂曰:「予瀕死,吾道若無所授。子聰明絕倫,何不一來,片言可盡也。」憂患相仍,亦未及往。而天下日趨於亂,君子之室廬亦毀於兵,寓子婿王為家,留六年之久。遘微疾,默坐於一室,不食飲者逾月。縣令遣醫來視疾,君子麾去曰:「吾年八十又八,其死宜矣,何藥之為?」未幾翛然而逝,實至正乙巳十月戊申也。 君子姓陳氏,諱樵,其字為君采。人因其衣鹿皮,故又號為鹿皮子,表隱趣也。其先居睦之富春,宋之中葉來徙東陽太平裡,世為衣冠巨族。曾祖居仁。祖哲,登仕郎。父取青,國學進士。從鄉先生石公一鼇,與聞考亭之學。有志節,嘗抗章詆權臣賈似道誤國。及宋亡,元丞相伯顏見其章,欲用之,辭。君子幼學于家庭,繼受《易》《書》《詩》《春秋》大義于李公直方。其於天下之書無不讀,讀無不解,學成而隱,邈然不與世接,唯寤寐群經,思一洗支離穿鑿之陋,形于談辨,見於文辭,恒懇懇為人道之。文辭于狀物寫情尤精,然亦自出機軸,不蹈襲古今遺轍,讀之者以其新逸超麗,喻為挺立孤松,群葩俯仰下風,而莫之敢抗。或就之學,則斥曰:「後世之辭章,乃士之脂澤、時之清玩耳,舍六經弗講而事浮辭綺語,何哉?」少作古賦十餘篇,傳至成均,生徒競相謄寫,謂絕似魏晉人所撰。君子則諱之,不復肯為也。君子足跡未嘗出裡門,而名聞遠達朝著。知名之士若虞文靖公集、黃文獻公溍、歐陽文公玄,皆慕之以為不可及,移書諮訪,如恐失之。 性複至孝,父患風攣,君子扶之以行,歲久益勤。後為風痰所侵,氣弱不能吐,君子截竹為筒,時吸而出之。母郭夫人歿,君子不見,見其遺衣,輒奉之嗚嗚而泣。生平未嘗言利,苟非其義,千駟萬鍾弗為動。家雖素饒於貲,痛懲膏粱之習,惡衣菲食以終其身。遇歲儉,輒竭粟賑裡閭,自取來牟,以續其食。嘗發所藏錫為器,工人持歸,乃白金也,悉易之。或以告君子,君子一笑而已。嗚呼,君子已矣,世豈複有斯人哉!君子所著書,曰《易象數新說》,曰《洪範傳》,曰《經解經》,曰《四書本旨》,曰《孝經新說》,曰《太極圖解》,曰《通書解》,曰《聖賢大意》,曰《性理大明》,曰《答客問》,曰《石室新語》,曰《淳熙紏繆》,曰《鹿皮子》,曰《飛飛觀小稿》,合數百卷。 君子正配朱氏,先若干年卒。生延年、大年、耆年、喬年、昌年。大年,至正庚寅中鄉闈乙榜第一,署徽州路歙縣教諭。側室某氏,生逢年。君子沒時,諸子唯喬年在,餘皆先卒。女三人,其婿即王為,次則俞某、張紹先。孫男九人,庭玉、庭圭、庭筠、庭鸞、庭鳳、庭堅、庭誨、庭其、庭某。女四人,適徐信、俞本、虞某、□某。曾孫男五人,紹宗、超宗、林宗、某宗、某宗。女三人,在幼。喬年、庭堅等洎王為,以是年十二月某甲子,奉柩葬於縣西南四十裡懷德鄉鬥潭山之原。縣長貳及學士大夫、門弟子咸會,莫不灑泣。葬後五年,其高第弟子楊君芾,乃為撰列行狀一通,而喬年同王為持示金華宋濂,再拜請為銘。 嗚呼,君子以超絕之資,曠視千古若一旦暮,期以孔子為師,而折衷群言之是非,不徇偏曲,不尚詭隨,必欲暢其己說而後已,可謂特立獨行而無畏懾者也,非人豪其能之乎?雖然,淳熙二三大儒,其志將以明道也,初亦何心於固必。使君子生於其時,與之上下其論,未必無起予之歎,而君子之眾說,亦或藉其損益以就厥中,則所造詣者愈光輝混融,而卓冠於後先矣。天之生材,相違而不相值每如此,竟何如哉!然君子措慮之深,望道之切,其所傳者確然自成一家言,殆無疑者。世之人弗察,伐異党同,常指君子為過高,是豈窺見其衡氣機者哉!濂也不敏,竊有慕洙泗、伊洛之學,有志弗強,日就卑近,不足以測君子所至之淺深,而君子則欲進而教之。今因請銘,故備著昔日問答之辭於其首,後之傳儒林者,尚有所稽焉。其稱為君子者,君子蓋有德之通稱,尊之可謂至矣。銘曰: 洙泗傳聖髓兮,伊洛發遺精。天人既混合兮,陽陰悉苞並。 無聞不開闡兮,金石奏和平。自茲益演繹兮,白日中天行。 如彼藝黍稷兮,薅去莠與稂,舂實成白粲兮,詔使來者嘗。 有夫起東海兮,吐言一如鏞。噌吰達幽隱兮,務使聲遠揚。 豈欲異塗轍兮,理致無終窮。著書動盈車兮,片言類括囊。 中有萬寶玉兮,包絡無遺亡。解之溢眾目兮,瑰異籲可驚。 似茲海外珍兮,神光燁如虹。苟施琢刻工兮,定可獻明廷。 下可奉公侯兮,上可奠方明。胡為墮空山兮,枯槁埋光晶。 鹿皮剪為裘兮,峨冠剩垂纓。臨流玩飛花兮,心與煙霞冥。 清風與逸氣兮,橫絕宇宙中。食道身自腴兮,疇計祿位豐。 婆娑太霞洞兮,卒以上壽終。鬥潭向東流兮,內有八尺塋。 鬼神必訶衛兮,靈氣結華英。永為文字祥兮,千祀垂休聲。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