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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晚上比丘與餘同歇樓上,餘視其衣單,均非舊物,因意其必為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實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幾載?」

  比丘聆餘言,沉思久之,淒然應餘曰:「吾削髮僅月餘耳。阿師待我殊有禮義,中心寧弗感篆?我今且語阿師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貪利,鬻余於鄰邑巨家為嗣。一日,風雨淒迷,餘靜坐窗間,讀《唐五代詞》,適鄰家有女,亦于斯時當窗刺繡。余引目望之,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然余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繕一小小蠻箋,以紅線輕系於蜻蜓身上,令徐徐飛入餘窗;蓋鄰窗與餘窗斜對,僅離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餘得箋,循還雒誦,心醉其美,複豔其情,因歎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是由夢魂,竟被鄰女牽繫,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後朝夕必臨窗對晤,且饋余以錦繡文房之屬;吾知其家貧親老,亦厚報之以金,如是者屢矣。」

  「一日,女複自繡秋海棠筆袋,實以旃檀香屑見貺。餘感鄰女之心,至於萬狀,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無以自對良心也。顧此時阮囊羞澀,遂不獲已,告貸於廝僕;不料僕陽諾而陰述諸吾義父之前。翌晨,義父嚴責余曰,『吾素愛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斷無容似汝敗行之人,汝去。』義父言畢,即草一函,囑餘挈歸,致吾叔父。余受函入房,女猶倚窗迎餘含笑。餘正色告之曰,『今日見擯于老父,後此何地何時,可圖良會耶?』」

  「女聆餘言,似不歡,怫然豎其一指,逡巡答餘曰,『今夕無月,君于十一句鐘,以舴艋至吾屋後。君能之乎?』余亟應曰,『能之。』」

  「餘既領香諭,自以為如天之福也,即歸至家。叔父詰余曰,『汝語我,將錢何所用,賭耶?交遊無賴耶?』餘唯恭默,不敢答一辭;恐直言之,則鄰女聲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頃,叔父複問曰,『汝究與誰人賭耶?』餘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煙斗,亂剝餘肩。餘忍痛不敢少動,又不敢哭。」

  「黃昏後,餘潛取鄰舍漁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將負諾,則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搖舟,欸乃而去。及至其宅,剛九句鐘,餘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橈於屋角。待久之,不見人影,良用焦憂。忽驟雨如覆盆,餘將孤艇駛至牆緣芭蕉之下,冒風雨而立,直至四更,亦複杳然。餘心知有變,躍身入水,無知覺已。」

  「迄餘漸醒,四矚竹籬茅舍,知為漁家。一翁一媼,守餘側,頻以手按餘胸次,甚殷。餘突然問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余誠無面目,更生人世。』」

  「媼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祐客平安無事,吾謝天地。』」

  「余聞媼言辭溫厚,不覺墮淚,悉語以故。媼白髮婆婆,搖頭歎曰,『天下負心人兒,比比然也。客今後須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頭是岸,佳也。』」

  「余收淚跪別翁媼而行,莫審所適,悲騰恨溢,遂入嶽麓為僧。乃將腰間所系海棠筆袋,並香屑葬于飛來鐘樹腳之側。後此附商人來是間。今茲茫茫宇宙,又烏睹所謂情,所謂恨耶?」

  余聞湘僧言訖,歷歷憶及舊事,不能寧睡。忽依稀聞慈母責余之聲,神為聳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思家之感。翌朝,餘果病不能興。湘僧晨夕為余司湯藥粥𩠂各事,余輒於中夜感極涕零,遂與湘僧為患難交。後此湘僧亦備審吾隱恫,形影相弔,無片刻少離。餘病兼旬,始獲清健,能扶杖出山門眺望,潭映疏鐘,清人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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