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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名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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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人臣有功者誰哉?愚以為人臣未嘗有功,其有功者,皆君之功也。何以言之?夫地有草木,天不雨露之,則不能以生;月有光華,日不照望之,則不能以明;臣有事業,君不信任之,則不能以成。此自然之道也。古者大國不過百里,小國半之,然皆有賢卿大夫以輔佐其君,大者以王,小者以霸,下者猶能保其社稷,世數十傳而不絕。由是觀之,天下烏有無士之國哉?患在人主知之不明,用之不固,信之不專耳。如是,則人臣雖有才智而不得施,雖有忠信而不敢效,人主徒憂勞於上,欲治而愈亂,欲安而愈危,欲榮而愈辱矣。然則人主有賢不能知,與無賢同;知而不能用,與不知同;用而不能信,與不用同。不用賢而求功業之美,名譽之白,難矣。 昔百里奚,虞人也,由餘戎人也,商鞅魏人也,而用於秦;苗賁皇、申公巫臣,楚人也,而用於晉;伍員,楚人也,而用於吳;韓信、陳平、項羽之人也,而用於漢。是五國者,非無賢人也,主不能知,而驅之以資敵國,此所謂有賢不能知,與無賢同也。 齊構公見郭氏之虛,問於野人曰:「郭何故亡?」對曰:「以其善善而惡惡。」公曰:「善善而惡惡,國所以興也,而亡何故?」對曰:「善善而不能行,惡惡而不能去,所以亡也。」公歸,以告管仲。管仲曰:「君與其人俱來乎?」曰:「否。」管仲曰:「君亦一郭氏也。」公乃召而官之。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齊王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孟子以祿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矝式。是二君者,非不知孔、孟之為聖賢也,不能行其道,而徒欲尊之以為名,是以孔、孟以為不義而不留也。《洪範》曰:「凡厥正人,既富方穀。汝弗能使有好於而家,時人斯其辜。」此所謂知賢不能用,與不知同也。 樂毅為燕伐齊,下七十余城,燕王疑之,使騎刧代將田單詐騎劫而敗之,盡失齊地。廉頗為趙將,拒秦,久而不戰,趙王疑之,使趙括代將。白起擊趙括而虜之,坑其卒四十萬。項羽用范增謀,強霸諸侯,圍漢王滎陽,幾拔矣,聞漢之反間而疑之,範增怒去,而項羽卒為漢擒。夫駕車者,既服騏驥矣,又以駑馬參之,欲其並驅而前,不可得也。 藝田者既樹嘉穀矣,又以稂莠雜之,欲其並生而茂,不可得也。為國者既置賢才矣,又以小人間之,欲其並立而冶,不可得也。是故宓子賤為單父宰,辭於君,請君之近史二人與之俱。至官,使二史書,方書,輒掣其肘,書不善,則從而怒之。二史患之,辭請歸,以告魯君。魯君以問孔子,孔子曰:「宓不齊,君子也,其才任王霸之佐,屈節治單父,將以自試也。意者以此為諫乎?」公寤,太息而歎曰:「此寡人之不肖,寡人亂宓子之政而責其善者數矣。微二史,寡人無以知其過;微夫子,寡人無以自寤。」遽發所愛之使告宓子曰:「自今以往,單父非吾有也。從子之制,有便於民者,子決為之,五年一言其要。」宓子遂得行其政,而單父大治。大禹謨曰:「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荀子》曰:「人主有六患:使賢者為之,則與不肖規之;使智者慮之,則與愚者論之;使修士行之,則與汙邪之人疑之。雖欲成立,得乎哉?譬之是猶立直木而恐其影之枉也,惑莫大焉。」《語》曰:「好女之色,惡者之孽也;公正之士,眾人之痤也。」 修乎道之人,汙邪之賊也。今使汙邪之人論其怨賊,而求其無偏,得乎哉?譬之是猶立枉木而求其影之直也,亂莫大焉。噫!人主苟不知其賢則已矣,已審知其賢,授之以政,而複疑之,何哉?凡忠直之臣,行其道於國家,則必與夫天下之奸邪為怨敵矣。非喜與之為怨也,不與之為怨,則君不尊,國不治,功不立也。以一人之身,日與天下之奸邪為怨,更進迭毀於君前,而君不能決,兼聽而兩可之,如是,則忠直之臣求欲無危,不可得也。君子非愛死而不為也,知其身死而功不立,奸邪愈熾,忠良愈恐,政治癒亂,國家愈危也。是以君子難進易退,辭貴就賤,被發佯狂,逃匿山林者,以此故也。此所謂用賢不能專,與不用同也。明主為之不然,審求天下之大賢而亟用之,專信之,舉社稷百姓而委屬之,雖有至親,不能奪也;雖有至貴,不敢爭也;雖有讒巧,不能間也。確然若膠漆之相合,視其際而不可得見也。然後賢者得竭其心而施其才,不憂怨賊之口,不懼猜嫌之跡。人主端拱無為,享其功利,收其榮名而已矣。古之聖帝明王,用此道而光宅四海,長育萬物,功如天地,名若日月者多矣,固不待稱引而知也。請言其時近而道卑者。 昔齊桓公得管仲,三薫而三浴之,解其縲絏,置以為相。鮑叔,桓公之傅也,避太宰之位而安隨其後。國子、高子,天子之守卿也,人率五卿而聽其政令,況其餘四境之內,上下之人,其孰敢不戰戰慄栗,從桓公而貴信之?是以能九合諸侯,一正天下,為五霸首也。陳平,楚之亡將也,漢高祖得之,使典護諸將。絳、灌之屬盡害之,高祖以平為護軍中尉,盡監護諸將,諸將乃不敢言。韓信,亡卒也,高祖用蕭何一言,拔諸行伍之中,以為大將,諸將皆驚而不敢爭也。是以五年之中,滅項羽,定天下,創業垂統,四百歲而不絕。 蜀先主與關羽、張飛布衣之友,周旋艱險,恩若兄弟。一旦得諸葛孔明,待之過於關、張關、張不說。先主曰:「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願諸君勿複言。」是以能起於敗亡之中,保有一方,與魏吳為敵國。符求固得王景略於處士,以為丞相。貴戚大臣有害之者,永固輒殺之。謂太子宏及長樂公丕曰:「汝事王公如事我也。」是以能東取燕,西取涼,南取襄陽,北取拓跋,奄有中原,幾平海內。 此五臣者,從今日視之,皆英傑之才也。向使四君知之不明,用之不固,信之不專,則管仲醢于齊庭,陳平窮於戶牖,韓信餓于淮陰,諸葛孔明老於隆中,王景略死于華山,名氏埋滅,不可複知,烏有曄曄功烈施於後世如此哉?是以大雅云:「徐方既同,天子之功。」晉平公問叔向曰:「齊桓公之霸,君之力乎?臣之力乎?」叔向曰:「管仲善制割,隰朋善削縫,賓胥無善純緣,桓公知衣而已,亦其臣之力也。」師曠曰:「管仲善斷割之,隰朋善煎熬之,賓胥無善齊和之。羮已熟矣,奉而進之,而君不食,誰能強之?亦其君之力也。」魏文侯使樂羊將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返而論功,文侯示之謗書一篋,樂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主君之力也。」由是言之,人臣不能立功,凡有功者,皆其君之功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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