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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橫山疏


  〔治平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上〕

  月日,具位臣光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

  臣聞王者之于戎狄,或懷之以德,或震之以威,要在使之不犯邊境,中國獲安則善矣,不必以踰蔥嶺、誅大宛、絕沙漠、禽頡利,然後為快也。竊聞有邊臣言,「趙諒祚部將輕泥噮側,欲以橫山之眾攻取諒祚,歸命聖德,朝廷已有指揮,許令招納。」臣近者雖曾論列,以為非宜,尚懼語言疏略,未盡本末,不敢不再為陛下陳之。今進謀者但言其利,不言其害。臣請試言其害,雖逆盛意,願陛下勿遽加棄置,略賜周覽,與進謀者參校其是非焉。臣聞戎狄之俗,自為兒童則習騎射,父子兄弟相與群處,未嘗講仁義禮樂之言也,唯以詐謀攻戰相尚而已。故其民習於用兵,善忍饑渇,能受辛苦,樂鬥死而恥病終,此中國之民所不能為也。

  是以聖王與之校德,則有天地之殊;與之校力,則未能保其必勝也。以舜禹之明,征三苗而三旬逆命;商高宗之賢,伐鬼方三年乃克;漢高祖之雄傑,為冒頓所圍,七日不火食。國朝以太宗之英武,北舉河東,南取閩浙,若拾地芥。加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天下新平,民未忘戰。當是之時,繼遷背誕,太宗以鄭文寶為陝西轉運使,用其計策,假之威權以討之,十有餘年,卒不能克。發關中之民,飛芻挽粟,以饋靈州及清遠軍,為虜所鈔略。及經沙磧,饑渇死者什七八,白骨蔽野,號哭滿道,長老至今言之,猶歔欷酸鼻。及真宗即位,會繼遷為羅潘友所殺,真宗因洗滌其罪,吊撫其孤,賜之節鉞,使長不毛之地,訖於天聖、明道四十餘年,為不侵不叛之臣,關中戶口滋息,農桑豐富。由是觀之,征伐之與懷柔,利害易見矣。

  及元昊背恩,國家發兵調賦,以供邊役,關中既竭,延及四方,東自海、岱,南踰江、淮,占籍之民,無不蕭然,苦於科斂。自其始叛,以至納款,才五年耳,天下困弊,至今未複。仁宗屈己,賜以誓誥,冊為國主,歲與之物凡二十五萬。豈以其罪不足誅而功可賞哉?計不得已也。向者諒祚雖時有偃蹇,禮節不備,或誘掠熟戶,驚擾邊民,然猶稱臣奉貢,未敢顯然自絕也。今乃誘其叛臣以圖之,縱使誠能梟諒祚之首,複靈、夏之土,以王者之兵言之,猶可恥也,況其成敗未可知乎?臣恐邊事之興,生民之苦,由此而始也。王者之于諸侯,叛則討之,服則撫之,是以諸侯懷德畏討,莫不率從。去歲諒祚攻大順城,殺掠吏民,今春朝貢之使不以時至,當是時不能討也。

  今朝廷既赦其罪,與其賜物,受其使者,納其貢獻,又從而誘其叛臣,激其忿心,是常欲其叛而不欲其服也。信義賞罰,將安在乎?議者或以為「彼誘我民,我誘彼臣,何為不可?」是特閭閻小人之語,非知國家大體者也。彼僻陋小羌,竊誘我民,以益其眾,乃欲以天子億兆之富而效其所為邪?譬如鄰人竊已之財,已以正議責之可也,豈可複竊彼之財以相報邪?臣聞諒祚陰蓄奸謀,為日固久,招納不逞之人以為謀主,誘脅熟戶,以撤中國之藩籬。常有據關中、窺河東之心。雖未必能然,若縱其毒蠚,亦足以為亭彰之患,未可以小種之羌、孱弱之人待之也。國家不幸,比遭大憂,帑藏空竭。關中之民,自經西事以來,仍苦鐵錢,財力雕弊。熟戶屢經殺掠,亡失大半,縱其在者,亦懷貳心,非複得如景祐、寶元之時也。

  當此之際,陛下深詔邊吏,敦信誓,保分界嚴守,備明斥堠以待之,猶懼諒祚狼子野心,不識恩義,乘我釁隙,侵噬疆場,又況彼不動而擾之,不來而召之乎?臣又聞虜中間諜,所在甚多,中國動靜,毫髮皆知。其噮側自程戡在鄜延時,已有聲聞,雲欲歸降。自是至今,已經數年,朝廷屢召邊臣與之謀議,外人往往知之,亦有邸吏傳報四方。安有虜中獨不覺寤,寂然無事,曾無誅討之意乎?臣竊疑其內挾詐謀,未可信也。或者諒祚久懷逆計,以朝廷待之恩禮優厚,無因而發,故遣其部將詐降以蔔之。若朝廷受之,則將歸曲而責直,得以為背叛之名。或者使其部將詐言勢孤力微,不能獨制諒祚,乞朝廷遣將出師為助,而陰設伏兵,以徼大利。此二者,皆未可知也。

  若萬一有之,則今日受之,正墮其計中矣。縱使噮側實有降心,蓋亦私有忿恨,或別負罪惡,反側不安,欲倚大國之威以逼其主,其所部之民,未必肯盡從也。雖其自言權勢之強,甲兵之盛,有謀善戰,為民所附,盡欲自誇以求售耳,未必然也。借令實能舉兵以與諒祚為敵,戰而勝之,則是滅一諒祚,生一諒祚也。若其不勝,必引其餘眾南奔中國,諒祚悉其境內之兵以追之,怒氣直辭,長驅入塞,當是之時,非口舌文移所能解也。臣恐朝廷不惟失信於諒祚,又將失信於噮側也。若噮側餘眾無幾,猶可以縳而送之,以緩諒祚之兵,然形跡已露,諒祚必叛無疑也。若噮側余眾尚多,還北不可,入南不受,窮無所歸,必不肯如山遇束手就死,將突據邊城以救其命,更為中國之患,未有涯也。

  陛下不見侯景之事乎?臣聞羽翼未成,不可以高飛;近者未悅,不可以來遠。自堯、舜、禹、湯、文、武之王,下至齊桓、晉文之霸,未有不先治其內而能立功於外者也。故孔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又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今陛下新即大位,尚未逾年,朝廷之政未盡修也,封域之中未盡治也,內郡無一年之蓄,左帑無累月之財,民間貧困,十室九空,小有水旱,則化為流殍。承平日久,戎事不講,將帥乏人,士卒驕惰,上下姑息,有如兒戲。教閱稍頻,則慍懟怨望;給賜小稽,則揚言不遜;被甲行數十裡,則喘汗不進;遇鄉邑小盜,則望塵奔北。此乃眾人所共知,非臣敢為欺罔也。

  《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陛下視今天下如此,而欲謀境外之事,起兵革之端,挑陸梁之虜,冀難立之功,此臣所為寒心者也。為今之計,莫若收抜賢俊,隨材受任,以舉百職。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以修庶政。慎擇監司,澄清守令,以安百姓。屏絕浮費,沙汰冗食,以實倉庫;詢訪智略,察驗武勇,以選將帥;申明階級,剪戮桀黠,以立軍法;料簡驍銳,罷去羸老,以練士卒;完整犀利,變更苦窳,以精器械。俟百職既舉,庶政既修,百姓既安,倉庫既實,將帥既選,軍法既立,士卒既練,器械既精,然後惟陛下之所欲為,複靈夏,取瓜沙,平幽薊,收蔚朔,無不可也。

  今八者未有其一,而欲納邊吏之狂謀,信黠虜之詭辭,臣恐不能得其降者數百,而虜騎大至,覆軍殺將,邊城晝閉,朝廷乃為之宵衣旰食,焦心勞思,興兵運財,以救其急,使天下愁困如康定、慶曆之時。已而卒無可奈何,然後忍恥以招之,卑辭以諭之,尊其名以悅之,增其賂以求之,其為損也,不亦多乎?斯乃國之大事,安危所系,非特邊境之憂而已。願陛下深留聖思,勿為後悔,乃天下之福也。彼進謀者,皆非能實為國家斬將搴旗,拓土辟境,建衛、霍、甘、陳之功也,但以利口長舌,虛辭大言,一時誑惑聖聰,欲盜陛下之官職耳。他日國家有患,不預其憂,是豈可哉?凡邊境有事,則將帥遷官,士卒受賞;無事則上下寂寂,無因徼幸。此乃人臣之利,非國家之利,陛下不可不察也。臣光昧死再拜上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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