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邵博 > 邵氏聞見後錄 | 上頁 下頁
卷九


  唐高宗曰:「隋煬帝拒諫而亡,朕常以為戒,虛心求諫。而無諫者,何也?」李勣曰:「陛下所為盡善,群臣無得而諫。」予謂高宗立太宗才人武氏為後,抉于李勣「陛下家事勿問外人」一言。又謂高宗「盡善無可諫」。太宗以勣遺高宗,失於知人矣。

  突厥默啜,自則天世為中國患。朝廷旰食,傾天下之力不能克。郝靈筌得其首,自謂不世之功。時宋璟為相,以天子好武功,恐好事者競生心徼幸,痛抑其賞。逾年,始授郎將。靈筌慟哭而死。初,熙甯、元豐間,西羌大首領鬼章青宜結為邊患,數覆官軍。種宗懸旌節為賞,捕之不能得。至元祐年,將種誼生致之,呂汲公在相位,誼但轉一官,為西上閣門使而已,亦宋璟之意也。

  李勣、許敬宗于高宗立武后,李林甫于玄宗廢太子,皆以「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一言而定。嗚呼,奸人之言,自世主之好以入,故必同。

  高祖益蕭何二千戶,以嘗徭咸陽時,送我獨贏錢二。光武賜馮異以珍寶衣服錢帛,用報倉卒蕪蔞亭豆粥、滹沱河麥飯。二帝於二臣甚類,可以謂之故人矣。高祖令項籍舊臣皆名「籍」,獨鄭君者不奉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劉裕密書招司馬休之府錄事韓延之,不屈,以裕父名翹字顯宗,乃更字「顯宗」,名子曰「翹」,以示不臣劉氏。如鄭君、韓延之二人者,可以語事君之義矣。

  漢宣帝初立,謁見高廟,霍光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唐宣宗初立,李德裕奉冊,上問左右:「適近我者,非太尉耶?每顧我,使我毛髮灑淅。」世謂霍氏之禍,萌於驂乘;李氏之禍,起於奉冊。故曰:威震主者不畜。二公甚類也。

  李匡威忌日,王鎔就第吊之,匡威素服衷甲見之。唐末,武人忌日,尚素服受吊也。

  張芸叟為安信之言,舊見《唐野史》一書,出二事:一、明皇為李輔國所弑,肅宗知其謀,不能制。不數日,雷震殺之。一、甘露禍起,北司方收王涯。盧仝者適在坐,並收之。仝訴曰:「山人也。」北司折之曰:「山人何用見宰相?」仝語塞,疑其與謀。自涯以下,皆以發反系柱上,釘其手足,方行刑。仝無發,北司令添一釘於腦後,人以為添丁之讖雲。

  秦始皇兼併天下,灰六籍,銷五兵,廢古文武之事,自立一王之制,本大賈人呂不韋之子。曹操以奸雄之資,正大漢,有餘力世官者,本夏侯氏之子。晉元帝渡江為東晉,尚百年,本小吏牛氏之子。天之所興,有不可知者。

  《晉史》:劉聰時,盜發漢文帝霸陵、宣帝杜陵、薄太后陵,得金帛甚多。朝廷以用度不足,詔收其餘,以實府庫。自漢至晉已四五百年,陵中之帛,豈不腐壞?當雲金玉可耳。又蘇公為韓魏公論薄葬曰:「漢文葬於霸陵,木不改列,藏無金玉,天下以為聖明,後世安於泰山。」亦非也。

  牛僧孺自伊闕尉試賢良方正,深詆時政之失。宰相李吉甫忌之,泣訴于憲宗,以考官為不公,罷之。考官,白樂天也,故並為吉甫父子所惡。予謂牛、李之黨基於此。嘉祐中,蘇子由制策,上自禁省,曆言其闕不少避,至謂宰相不肖,思得婁師德、郝處俊而用之。宰相魏公亟以國士遇之,非但不忌也。嗚呼,賢于李吉甫遠矣!

  司馬文正初作《歷代論》,至論曹操則曰:「是奪之於盜手,非取之於漢室也。」富文忠疑之,問于康節,以為非是。予家尚藏《康節答文忠書》副本,當時或以告文正,今《通鑒·魏語》下,無此論。

  太史公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於會稽太湟,上姑蘇,望五湖;西瞻蜀之岷山及離堆,而作《河渠書》。吳蜀之水為江,秦之水為河,其書江淮等,不當通曰河,蓋太史公秦人也。

  《漢史·蕭何傳》,先言民上書言何強賤買民田宅數千;又後言何買田宅必居窮僻處,為家不治垣屋,曰:「令後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其反覆不可信如此。

  漢高祖嫚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奴耳。至張良,必字曰「子房」,而不敢名。高祖偽游雲夢,縛韓信,載後車。信歎息曰「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者,如子房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高祖安得而害之?故司馬遷具書之,班固乃削去下二語,是未達淮陰之歎耳。

  漢高祖出成皋,東渡河,獨滕公從。張耳、韓信軍修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者,馳入趙壁。張耳、韓信未起,即臥內奪其印符,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高祖來,大驚。高祖既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韓信為相國。文帝以劉禮軍灞上,徐厲軍棘門,周亞夫軍細柳營。上自勞軍。至灞上、棘門軍,直馳入,大將以下騎出入送迎。至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軍中聞將軍之令,不聞天子之詔。」有頃,帝至,又不得入。於是帝使使持節詔將軍曰:「吾欲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門士請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於是天子按轡徐行。至中營,將軍亞夫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為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鄉者灞上、棘門如兒戲爾。」予謂韓信善治軍,天子來乃不知,至即臥內奪印符以去,是可襲而虜也,其不嚴于周亞夫也遠矣。

  兩漢之士,前惟張子房,後諸葛孔明,有洙泗大儒氣象。子房既辭齊三萬戶封,又讓相國于蕭何,與之從容言天下事甚眾。善乎太史公曰:「運籌帷幄之中,制勝於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知名,無勇功,圖難於易,為大於細,可謂盡之矣。

  劉玄德忍死屬孔明:「君才十倍曹丕,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蓋玄德已知禪之不肖,志欲拯一世之人於塗炭之中,既不幸以死,非孔明不可,乃誠言也。亦堯、舜、禹之事也。孫盛何人,輒以為亂命,又以為權術,豈足與論玄德、孔明哉!東坡先生謂孔明《出師表》,可與《伊訓》、《說命》相為表裡。予謂亦周公《鴟鴇》救亂之詩也。故曰:「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複之功,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使孔明為玄德出師,必不為此言矣。及軍中以孔明死赴聞,蜀人赴之不許,祠之又不許,至野祭相吊以哭何耶?使孔明不死,未保禪能相終始也。

  崔瑗家無儋石,當世諮其親,故李固望風致敬。然杜喬為八使,乃以贓罪奏瑗?士之欲免於讒謗,難矣哉!王陽車馬極鮮明,崔瑗賓客盛骰膳,然兩公皆清修節士也。故論人者,當察其實何如耳。

  神宗惡《後漢書》範曄姓名,欲更修之。求《東觀漢記》,久之不得,後高麗以其本附醫官某人來上,神宗已厭代矣。至元祐年,高麗使人言狀,訪於書省,無知者。醫官已死,於其家得之,藏于中秘。予嘗寫本于呂汲公家,亦棄之兵火中矣。又予宮長安時,或雲鄠杜民家有《江表傳》、《英雄志》,因為外台言之,亟委官以取,民驚懼,遽焚之。世今無此三書矣。

  堯、舜禪讓之事,尚有幽囚野死之駭言,賴孔子得無完書耳。況其假堯、舜以為禪讓者,欲其臣主俱全難矣。獨漢獻帝自初平元年庚午即位,至延康元年庚子,遜位於魏王曹丕,實在位三十年。丕奉帝為山陽公,邑萬戶,位在諸侯王上,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以天子車服郊祀天地、宗廟、祖、臘,皆如漢制。黃初七年丙午,曹丕死,曹睿立。青龍二年甲寅,山陽公薨,自遜位後十四年矣。睿變服,率群臣哭盡哀,遣使弔祭,監護喪事,諡孝獻皇帝。冊曰。曹睿雲:「用漢天子禮儀葬禪陵。」後五年,曹睿死,齊王芳立,四年廢。高貴鄉公髦立,五年死。陳留王奐立。景元元年庚辰,山陽公夫人節薨,王臨于華林園,使使持節追諡獻穆皇后。及葬,車服制度皆如漢氏故事。後四年,陳留王禪位於晉。是魏之尊奉漢帝后與其國相終始也。視晉以降曰禪讓者,豈不為盛德事乎!史臣不知此義,尚貶曹丕無曠大之度,予故表而出之。

  上柱國竇毅尚周武帝姊襄陽公主,其女聞隋楊堅受周靜帝禪,自投堂下,撫膺太息曰:「恨我不為男子,救外家之禍。」毅與公主掩其口曰:「汝勿妄言,赤吾族。」毅由是奇之,以妻唐公李淵,是為太穆皇后,實生太宗,卒能滅隋雲。丹陽陶弘景博學多藝能,好養生之術,仕齊為奉朝請,棄官隱茅山。梁武帝早與之遊,恩禮甚至,每得其書,焚香以受。數手敕招之,不出。朝廷有吉凶征討大事,必先諮之,月中常有數信,人謂之「山中宰相」。將沒,有詩曰:「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論空。豈悟昭陽殿,遂作單于宮。」時天下之士猶尚西晉之俗,競談玄理,故弘景雲爾。蓋散誕論空,則廢禮法,禮法既廢,則夷狄矣。古今之變,有必然者,弘景其知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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