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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神宗皇帝初召王荊公於金陵,一見奇之,自知制誥進翰林學士。荊公欲變更祖宗法度,行新法,退故老大臣,用新進少年,溫公以謂不然,力爭之。神宗用荊公爲參知政事,用溫公爲樞密副使,溫公以言不從,辭不拜。樞密呂公弼因奏事殿上,謂帝曰:「陛下用司馬爲樞密,光以與王安石議論不同,力辭,今日必來決去就。」時溫公待對,立庭下,帝指之曰:「已來矣。」帝又歎曰:「汲黯在庭,淮南寢謀。」溫公堅求去,帝不得已,乃除端明殿學士,知永興軍。到官踰月,上章曰:「臣之不才,最出羣臣之下 —— 先見不如呂誨;公直不如純仁、程顥;敢言不如蘇軾、孔文仲;勇決不如鎭。誨於安石始參政事之時,已言安石爲奸邪,謂其必敗亂天下,臣以謂安石止於不曉事與狠愎爾,不至如誨所言。今觀安石汲引親黨,盤據要津,擠排異己,占固權寵。常自以己意,陰贊陛下內出手詔以決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謗議悉歸於陛下,臣乃自知先見不如誨遠矣。純仁與顥,皆安石素厚,安石拔於庶僚之中,超處清要。純仁與顥覩安石所爲,不敢顧私恩、廢公議,極言其短。臣與安石南北異鄉,取捨異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屢嘗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輕絕而顯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負安石,而負陛下甚多,此其不如純仁與顥遠矣。臣承乏兩制,逮事三朝,於國家義則君臣,恩猶骨肉,覩安石專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廟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惜身,不早爲陛下別白言之。軾與文仲皆疏遠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書對策,指陳其失,隳官獲譴,無所顧慮,此臣不如軾與文仲遠矣。人情誰不貪富貴,戀俸祿,鎭覩安石熒惑陛下,以佞爲忠,以忠爲佞,以是爲非,以非爲是,不勝憤懣,抗章極言,因自乞致仕,甘受醜詆,杜門家居。臣顧惜祿位,爲妻子計,包羞忍恥,尚居方鎭,此臣不如鎭遠矣。臣聞居其位者,必憂其事,食其祿者,必任其患,茍或不然,是爲竊盜。臣雖無似,嘗受教於君子,不忍以身爲竊盜之行。今陛下惟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爲賢則賢,以爲愚則愚,以爲是則是,以爲非則非,諂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慝。臣之才識,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議論,固安石之所非,今日所言,陛下之所謂讒慝者也,伏望聖恩,裁處其罪!若臣罪與鎭同,則乞依鎭例致仕;若罪重於鎭,或竄或誅,所不敢逃。」

  帝必欲用公,召知許州,令過闕上殿。方下詔,帝謂監察禦史裏行程顥曰:「朕召司馬光,卿度光來否?」顥對曰:「陛下能用其言,光必來;不能用其言,光必不來。」帝曰:「未論用其言,如光者,嘗在左右,人主自可無過。」公果辭召命,乞西京留司禦史臺,以修《資治通鑑》。後乞提舉嵩山崇福宮,凡四任,歷十五年。帝取所修《資治通鑑》,命經筵讀之,所讀將盡而進未至,則詔促之。帝因與左丞蒲宗孟論人才,及溫公,帝曰:「如司馬光,未論別事,只辭樞密一節,朕自卽位以來,惟見此一人。」帝之眷禮於公,不衰如此,特公以新法不罷,義不可起。元豐官製成,帝曰:「御史大夫,非用司馬光不可。」蔡確進曰:「國是方定,願少俟之。」至元豐七年秋,《資治通鑑》書成,進禦,時拜公資政殿學士,賜帶如二府品數者,修書官皆遷秩,召祖禹及公子 —— 康爲館職。時帝初感微疾,既安,語宰輔曰:「來春建儲,以司馬光、呂公著爲師保。」帝意以謂非二公不可託聖子也,至來春三月,未及建儲,而帝升遐,神宗知公之深如此。當熙寧初,荊公建新法之議,帝惑之,至元豐初,聖心感悟,退荊公不用者七年,欲用公爲御史大夫、爲東宮師保,蓋將倚以爲相也。嗚呼!天下不幸,帝末及用公而崩,此後世所以有朋黨之禍也。

  司馬溫公爲西京留臺,每出,前驅不過三節,後官宮祠,乘馬或不張蓋,自持扇障日,程伊川謂曰:「公出無從騎,市人或不識,有未便者。」公曰:「某惟求人不識爾。」王荊公辭相位,居鍾山,惟乘驢,或勸其令人肩輿,公正色曰:「自古王公雖不道,未嘗敢以人代畜也。」嗚呼!二公之賢多同,至議新法不合絕交,惜哉!

  司馬溫公閒居西洛,著書之餘,記本朝事爲多,曰《齋記》、曰《日記》、曰《記聞》者不一也,今亡矣。時與王介甫已絕,其記介甫,則直書,善惡不隱,曰:「王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舉進士,有名於時。慶曆二年第五人登科,初簽署揚州判官,後知鄞縣。好讀書,能強記,雖後進投藝及程試文有美者,讀一過輒成誦在口,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措意,文成,觀者皆服其精妙。友愛諸弟,俸祿入家,數日輒無,爲諸弟所費用,家道屢空,一不問。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人莫能詘。始爲小官,不汲汲於仕進。皇祐中,文潞公爲宰相,薦安石及張瓌、曾公定、韓維四人恬退,乞朝廷不次進用,以激澆競之風,有旨皆籍記其名。至和中,召試館職,固辭不就,乃除羣牧判官,又辭,不許,乃就職,少時懇求外補,得知常州,繇是名重天下,士大夫恨不識其面。朝廷嘗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也。自常州徙提點江南西路刑獄。嘉祐中,除館職、三司度支判官,固辭,不許,未幾,命修起居注,辭以新入,館職中先進甚多,不當超處其右,章十餘上,有旨令閤門吏齎敕,就三司授之,安石不受,吏隨而拜之,安石避之於廁,吏置敕於案而去,安石使人追而與之,朝廷卒不能奪。歲餘,復申前命,安石又辭,七八章乃受。尋除知制誥,自是不復辭官矣。」

  伯溫惜其不傳於代,故表出之。

  熙寧初,朝廷遣大理寺丞蔡天申爲京西察訪,樞密挺之子也。至西京,以南資福院爲行臺,挾其父勢,妄作威福,震動一路。河南尹李中師待制、轉運使李南公等,日蚤晚衙待之甚恭。時司馬溫公判留司禦史臺,因朝謁應天院神禦殿,天申者,獨立一班,蓋尹以下不敢相壓也。既報班齊,溫公呼知班曰:「引蔡寺丞歸本班。」知班引天申立監竹木務官富賛善之下,蓋朝儀位著以官爲高下。朝謁應天院,留臺職也。天申卽日行。

  司馬溫公既居洛,時往夏院展墓,省其兄 —— 郎中公,爲其羣從鄉人說書講學。或乘興遊荊、華諸山以歸。多遊壽安山買瓷,窰畔爲休息之地。嘗同景仁過韓城,抵登封,憩峻極下院,登嵩頂,入崇福宮會善寺,由轘轅道至龍門,遊廣愛、奉先諸寺,上華嚴閣、千佛巖,尋高公堂,渡潛溪,入廣化寺,觀唐郭汾陽鐵像,涉伊水至香山皇龕,憩石樓,臨八節灘,過白公顯堂。凡所經從,多有詩什,自作序曰《遊山錄》,士大夫爭傳之。公不喜肩輿,山中亦乘馬,路險策杖以行,故嵩山題字曰:「登山有道,徐行則不困,措足於平穩之地則不跌,慎之哉!」其旨遠矣。方公退居於洛也,齊物我,一窮通,若將終身焉。一日出相天下,則功被社稷,澤及生靈。嗚呼!真古所謂大丈夫矣。

  元豐四年官制書成,神宗自禁中帖定圖本出,先謂宰輔曰:「官制將行,欲取新舊人兩用之。」又曰:「御史大夫,非司馬光不可。」蔡確進曰:「國是方定,願少遲之。」王珪亦助之。又有旨:「純仁、李常除太常少卿。」珪、確奏曰:「純仁已病,止用李常。」後純仁弟 —— 純粹,自京東提舉常平移陜西轉運判官,上殿,帝問:「純仁無恙?」純粹曰:「臣兄純仁無恙。」帝方悟。時純仁爲西京留臺,尋除直龍圖閣、知河南府,擢慶陽帥。珪、確知帝欲用之,故不令入朝。嗚呼!王珪、蔡確者不能將順神宗美意,取新舊人兼用之,遂起朋黨之禍,蓋其罪大矣。

  元豐變法之後,重以大興大獄,天災數見,盜賊紛起,民不聊生,神宗悔之,欲復祖宗舊制,更用舊人,遽厭代未暇,而德音詔墨具在,可爲一時痛惜者也。司馬溫公自與王荊公論不合,不拜樞密使,退居西洛,負天下重望十五年矣,故哲宗卽位,宣仁太后同聽政,首起公爲宰相,其於政事,不容有回忌也,故公取其害民之尤甚者罷之。王荊公嘗有恙,歎曰:「終始謂新法爲不便者,獨司馬君實耳。」蓋賢其賢而不敢怨也。或謂公曰:「元豐舊臣,如章惇、呂惠卿輩皆小人,它日有以父子之義聞上,則朋黨之禍作矣,不可不懼。」公正色曰:「天若祚宋,當無此事!」遂改之不疑。嗚呼!公之勇猛,孟軻不如也。若曰當參用元豐舊臣,共變其法,以絕異時之禍,實公所不取也。自國朝治亂論之,曰元祐黨者,豈非天哉!後世得公之言,可以流涕痛哭矣。

  王荊公知明州鄞縣,讀書爲文章,二日一治縣事。起堤堰,決陂塘,爲水陸之利;貸穀於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興學校,嚴保伍,邑人便之。故熙寧初爲執政,所行之法,皆本於此。然荊公之法,行於一邑則可,不知行於天下不可也。又所遣新法使者,多刻薄小人,急於功利,遂至決河爲田,壞人墳墓室廬、膏腴之地,不可勝紀。青苗雖取二分之利,民請納之費,至十之七八,又公吏冒民,新舊相因,其弊益繁。保甲保馬尤有害,天下騷然,不得休息,蓋祖宗之法益變矣。獨役法新舊差募二議俱有弊,吳、蜀之民以雇役爲便,秦、晉之民以差役爲便,荊公與司馬溫公皆早貴,少歷州縣,不能周知四方風俗,故荊公主雇役,溫公主差役,雖舊典亦有弊。蘇內翰、忠宣,溫公門下士,復以差役爲未便;章子厚,荊公門下士,復以雇役爲未便。內翰、忠宣、子厚雖賢否不同,皆聰明曉吏治,兼知南北風俗,其所論甚公,各不私於所主。元祐初,溫公復差役,改雇役,子厚議曰:「保甲保馬,一日不罷,有一日害。如役法,則熙寧初以雇役代差役,議之不詳,行之太速,故後有弊。今復以差役代雇役,當詳議熟講,庶幾可行,而限止五日,太速,後必有弊。」溫公不以爲然。子厚對太皇太簾下,與溫公爭辯,至言:「異日難以奉陪喫劍!」太怒其不遜,子厚罪去。蔡京者,知開封府,用五日限,盡改畿縣雇役之法爲差役,至政事堂白溫公,公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紹聖初,子厚入相,復議以雇役改差役,置司講論,久不決,蔡京兼提舉,白子厚曰:「取熙寧、元豐役法施行之耳,尚何講爲?」子厚信之,雇役遂定。蔡京前後觀望反覆,賢如溫公、暴如子厚,皆足以欺之,眞小人耳!溫公已病,改役法,限五日,欲速行之,故利害未盡。議者謂差役、雇役二法兼用則可行。雇役之法,凡家業至三百千者,聽充,又許假借府吏胥徒雇之,無害衙前,非雇上戶有物力行止之人,則主官物、護綱運,有侵盜之患矣。唯當革去管公庫、公廚等事,雖不以坊場河渡酬其勞可也。雇役則皆無賴少年應募,不自愛惜,其弊不可勝言。故曰差雇二法並作並用,則可行也。荊公新法,農田水利,當時自不能久行,保甲保馬等,相繼亦罷,獨青苗散斂,至建炎中國亂始罷。嗚呼!荊公以不行新法不作宰相,溫公以行新法不作樞密副使,神宗退溫公而用荊公,二公自此絕。

  王荊公天資孝友,俸祿入門,諸弟輒取以盡,不問,其子雱既長,專家政,則不然也。荊公諸弟皆有文學 —— 安禮者,字和甫,事神宗爲右丞,氣豪玩世,在人主前不屈也。一日,宰執同對,上有無人材之歎,左丞蒲宗孟對曰:「人材半爲司馬光以邪說壞之。」上不語,正視宗孟久之,宗孟懼甚,無以爲容,上復曰:「蒲宗孟乃不取司馬光耶?司馬光者,未論別事,只辭樞密一節,朕自卽位以來,唯見此一人。他人則雖迫之使去,亦不肯矣。」又因泛論古今人物,宗孟盛稱揚雄之賢,上作色而言曰:「揚雄著《劇秦美新》,不佳也。」上不樂,宗孟又因奏書,請官屬恩,上曰:「所修書謬甚,無恩!」宗孟又引例,書局、儀鸞司等當賜帛,上以小故未答,安禮進曰:「修書謬,儀鸞司者恐不預。」上爲之笑。罷朝,安禮戲宗孟曰:「揚雄爲公坐累矣。」方蘇子瞻下禦史獄,小人勸上殺之,安禮言其不可。安國者,字平甫,尤正直有文。一日,荊公與呂惠卿論新法,平甫吹笛於內,荊公遣人諭曰:「請學士放鄭聲。」平甫即應曰:「願相公遠佞人。」惠卿深銜之。後荊公罷,竟爲惠卿所陷,放歸田,卒以窮死。雱者,字元澤,性險惡,凡荊公所爲不近人情者,皆雱所教。呂惠卿輩奴事之。荊公置條例司,初用程顥伯淳爲屬,伯淳賢士,一日盛暑,荊公與伯淳對語,雱者囚首跣足,手攜婦人冠以出,問荊公曰:「所言何事?」荊公曰:「以新法數為人沮,與程君議。」雱箕踞以坐,大言曰:「梟韓琦、富弼之頭於市,則新法行矣。」荊公遽曰:「兒誤矣。」伯淳正色曰:「方與參政論國事,子弟不可預,姑退。」雱不樂去,伯淳自此與荊公不合。祖宗之制,宰相之子無帶職者,神宗特命雱爲從官,然雱已病不能朝矣。雱死,荊公罷相,哀悼不忘,有「一日鳳鳥去,千年梁木摧」之詩,葢以比孔子也。荊公在鍾山,嘗恍惚見雱荷鐵枷,杻如重囚,荊公遂施所居半山園宅爲寺,以薦其福。後荊公病瘡良苦,嘗語其姪曰:「亟焚吾所謂《日錄》者。」姪紿公,焚他書代之,公乃死,或又有所見也。

  王荊公知制誥,吳夫人爲買一妾,荊公見之曰:「何物女子?」曰:「夫人令執事左右。」安石曰:「汝誰氏?」曰:「妾之夫爲軍大將,部米運失舟,家資盡沒猶不足,又賣妾以償。」公愀然曰:「夫人用錢幾何得汝?」曰:「九十萬。」公呼其夫,令爲夫婦如初,盡以錢賜之。司馬溫公從龐穎公辟,爲太原府通判,尚未有子,穎公夫人言之,爲買一妾,公殊不顧。夫人疑有所忌也,一日教其妾:「俟我出,汝自裝飾,至書院中。」冀公一顧也。妾如其言,公訝曰:「夫人出,汝安得至此?」亟遣之。穎公知之,對僚屬諮其賢。荊公、溫公不好聲色、不愛官職、不殖貨利皆同。二公除修注,皆辭至六七,不獲已方受。溫公除知制誥,以不善作辭令,屢辭免,改待制。荊公官浸顯,俸祿入門,任諸弟取去,盡不問。溫公通判太原時,月給酒饋待賓客外,輒不請,晚居洛,買園宅,猶以兄郎中爲戶。故二公平生相善,至議新法不合,始著書絕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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