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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元芳墓誌銘


  故福建建寧府推官·待贈吏科給事·嘉善柯君墓誌銘

  昔人重進士科,有司謂之座主。今翰林典《春秋》試事,亦稱座主。師資之誼,自昔而然。雖仕至卿相,亦必曰出某人之門。比其衰也,座主、門生菀枮遷改,或掉臂以去,或掩面而避,朝盈夕散,比於虛市。辛酉秋試,余時舉於浙者百人,計終始不相偭背者,六七人而已。此六七人者,今既不可複得,餘雖不欲孑然顧影,自歎其無徒也,其可得乎?嘉善柯君,六七人之一人也。君累試,舉進士司理。建甯五年,謝事裡居十五年而卒。其子給事君聳謁余江村,苴絰稽首,哭而請曰:「唯先子出夫子之門,願有述也。」

  嗟乎!給事身在日月之際,不以老髦舍我,而以不朽其親為托,則君父子間家人私語,契闊談宴,其念我可知也。古人以人世相閱,托末契于後生。余之所期許於六七人者,暮節頹景,可益信不誣。於給事之請,為之泛瀾涕洟,執簡而輟筆者數矣,其何忍辭。

  按狀:君諱元芳,字月傳。先世莆田人。慶元路學正仲爵始居嘉善之甓川。祖年九十有二,邦人推為壽耇。父慷慨多施予,母趙氏。君弱,不好弄才筆,能沾丐數人。年二十五,舉於鄉。餘旅見之,目曰:「端視而神穩,必君子也。」五上公車,報罷,帷燈緹灰,淑慎如處女。丁醜,舉南宮,見於漳浦黃公。公目之如餘。益自礪,曰:「吾得奉教兩夫子,有餘師矣。」居贈公喪,有聞。服除,授建寧府推官。建甯介入閩上游,龐茸獷悍,號為難理。君為政釐積案,宿蠹,焚速訟,懲簪筆,慎平反,杜請托,老文法吏,雁鶩列行,受署莫敢仰首。周視案牘,亭擬閱實,每歎曰:「彼為隱忌峭刻之文,暴揚燕私,點汙帷簿,其如人子孫姓若何?且獨不為子孫地乎?」

  其大要以核官評正刑書,持大體,養元氣。兩署郡篆,再署甌浦。按行屬城所至,辦肅他鷙擊毛舉者,顧弗如也。浦甯接壤壽甯、江山,麻靛賊盤互剽掠。君募壯勇,設關諜,擒賊首五大王,餘黨竄伏。君還,郡監司幸功僨師,顧以遺寇嗾君,坐鐫一級。已而,賊複嘯柘浦,約日取浦城,君署部知之。午夜,勒郡邑兵分道掩捕。質明,七十餘酋反手就縛,諸大吏驚而相告,是果能辦賊,非縮朒縱賊者。當君鐫級時,屬邑令夏彝仲、黃石公奮袂與直指抗辨,請解符印去,而閩人亦相率訟言於朝,卒用得直。蓋崇禎季年,當甯厲精吏議與清議,猶能互相搘拄,舉閩而他可知也。甲申,用理績殊異行取第一,未及上而國難作,解官歸隱。太孺人在堂,長筵孫子,遂閒居奉母之志。給事令棗陽內召,君喜曰:「自今可以舒眉坦腹,長為逸民矣。」簾閣綈幾,著書不輟,優遊考終,飾巾待期,近世士大夫所希有也。君初舉進士觀政,得贈公家書,心動曰:「無疾病,何以非手跡耶?請急馳歸。」及門,而贈公病革矣。執手慰問,扶抱進袍服,奉觴再拜。贈公頷之而喜,蓋逾月而後歿,人以是知扼臂齧指古孝子,非虛語也。為舉子,病咯血,良醫搖手相視。夢三丈夫診病,前行者卻,指第三人曰:「能療汝,君拜之。」以藥一丸投盂水,戒飲盡,手摩頂數周,輟大吐,雜然歡曰:「愈矣。」芬香迸口齒間。

  越翌日,裡人以修三官祠來告,問其巾服,則所夢也。自是病良已。易簀時,語所知曰:「吾生平無愧心事,此時較有得力處。」頻申瞑目,如入禪定。蓋君之居心制事,清明誠一,與神明通者久矣。

  君享年六十有二。妻俞氏。子即聳,己醜進士,今吏科給事中。

  余惟君內行淳古,服官廉平,金聲玉色,美不勝書也,以一言蔽之曰「厚」。夫世風之日趨於薄也,猶醅之薄而為醨也。醇酎百末,甜需九投,用以奠東皇而享太乙,非厚不可。餘以老民野史,叨載筆之任,愾歎于君臣父子間,庶幾使世之梔貌蠟言、囂然相命者,知所以鏃厲而歸厚也。銘曰:

  漢世公卿,皆稱長者。風流邈矣,史失求野。
  遊光射聲,頭角熊熊,如鐘鏘號,其內則空。
  塗車曷駕,木鳶不舉,如屍土龍,而祈降雨。
  溫溫恭人,職思其居。朴遫悃愊,歲計有餘。
  仁厚之名,淡無可喜,如酒九醞,咀嚼彌旨。
  火膏炷光,土膏脈發,德膏厚矣,匪薶胡搰。
  武原之南,流泉夕陽。摐摐鮮原,乃回乃藏。
  鄙寬薄敦,古也有志。我鑱銘章,來者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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