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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士柔墓誌銘


  明故南京國子監祭酒·贈詹事府詹事·翰林院侍讀學士·石門許公合葬墓誌銘

  天啟壬戌,國方夷之初旦,制科得人為盛,臚傳首茂苑文文肅公庶常、擢會稽倪文正公、漳浦黃石齋公暨吾邑許公。余在班行,群公謂詞林有人,舉手相賀。既而文大用以複隍貞吝,倪、黃晚用,以過涉終凶。許公則不進不退,入於坎以歿。迄於今,井灶堙夷,宿素澌盡。餘乃以孑遺荒耄,漬淚而銘公之墓。悲夫!

  公諱士柔,字仲嘉,學者稱石門先生。其先,宋南渡居江陰。國初,徙邑東唐市。祖汾,布衣居胡襄懋幕下,敘平倭勞,官神武衛經歷。父儁,字伯彥,娶馮氏,生公。伯彥高才強記,授《春秋》于先宮保為入室弟子。不事生產,落魄好大言,裡中兒呼「狂生」,如漢酈食其,則大喜。其教子治文、武二經。文經除《爾雅》,加《家語》,胡氏傳為十四。武經加《握奇經》為八。公諷誦皆上口,逾年而卒業,搖筆淩紙,奇怪湧出,餘見而驚異之,孫子桑遂以女妻焉。貧益甚,脫身遊外。家焚膏吞紙,盡讀其所藏書,文益奇,都人士莫敢梯接。

  萬曆戊午,舉於鄉。壬戌,舉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甲子,授簡討得封。其父母持節,封楚藩。逾年,丁外艱。崇禎戊辰,服除,纂修神熹二廟實錄,管理誥敕,升侍講兼經筵講官。皇子生,覃恩贈父及二母。辛未,分考會試。癸酉,升右春坊中允,曆升諭德左春坊庶子。掌坊凡四年,而有南京祭酒之命。甫蒞任,坐戊辰撰誥文越職,降調。辛巳,補尚寶司丞。壬午三月,遷少卿,以疾卒於位。

  公為諸生,邑令楊忠烈公、錫山高忠憲公以國士期許。二公忤奄死,公方居憂中,夜呼憤涕,泣濕苫塊。先帝誅逆,表忠渙汗大號。公當官奮筆,一日草數制,發揚蹈厲,感蕩震越,朝右抃舞,繼以流涕,閹螽媼醜莫不留視瞠眙,喪精亡魂。部党之目,定於此矣。烏程攘枚卜逐餘,鋸牙岐舌,頭角觺々。會稽歎曰:「文華殿為同文館矣。」公昌言於朝閣,訟是非較然,安能將一手掩天下,目言路攻。烏程章無虛日。烏程疑二公唱導,而尤以鄉曲忌公。烏程當國久,勢張甚,公岳岳不少屈。

  甲戌,官宮諭,上《帝王世系》二疏,明與烏程相排笮,而公益危矣。先是群奸嗾逆賢定三案,刊佈《要典》,改修《光廟實錄》,鏟削其與《要典》抵牾者。會稽請焚毀《要典》,天下韙之。久之,改《錄》如故,《要典》猶弗焚也。於是茂苑及公相繼論改《錄》之謬。茂苑請刊定改《錄》所筆者,而公則擿抉改《錄》所削者。公初疏曰:「臣備員纂修,恭閱《皇考實錄》,總紀於《世系》,獨略皇上娠教之年、聖誕之日不書,命名之典、潛邸之號不書,聖母出何氏、族受何封號不書。凡此皆原《錄》備載,而改《錄》故削者也。原《錄》之成,在皇上潛邸之日,而詳慎如此。改《錄》之進,在皇上禦極之初,而草略如彼。此大經大法所在,不可不亟正也。」疏上,奉旨謂累朝舊例,不必滋煩。烏程複令中書官捧穆廟總記以詆公。公具揭爭曰:「《皇考實錄》與《列聖條例》不同。列聖在位多歷年,所登極後事,皆用編年排纂,則總記可以不書。皇考在位一月,登選三後,誕育聖嗣,皆在未登極之先,不書之《總記》,而誰書也?

  穆廟大婚之禮,皇子之生在嘉靖中,故總記不載母后之姓氏、封號。皇子之出震承乾,寶冊金書,輝映天地,《編年》未嘗不具載也。皇考一月,易代載冊,熹廟儀注,而皇上之冊立闕焉,可乎?」烏程怒,攘臂揭參,同官之而止。公複抗疏言:「累朝《實錄》,無以不書世系為成例者。臣所以擿抉改《錄》,政謂與累朝成例不合也。孝端顯皇后,皇考之嫡母也。原《錄》具書保護之功,而改《錄》削之者何也?分莫尊於正嫡,功莫大於保聖,國本幾危於震虩,天心幸托諸坤寧,當日調護之苦心,真千古孝慈之極,則宗廟賴燕翼之慶,誕發于本支;而史臣抑顧複之勞,抹殺于寸管。此尤天理人心不容終泯者也。」疏上,仍用前旨報聞,而烏程噬公,益不可解矣。

  嗚呼!三朝之事,根抵宮掖,下窮私燕,上及山陵。天啟初,高陽孫文正上言皇上,如信臣為帷幄近臣,俾直陳先帝危難舊事,臣得引諸輔臣為證,一一為皇上剖明之。由此言之,即漢世掖庭所謂奈何令長信得聞者,終未嘗不流布人間,其可掩乎?群小之改《實錄》也,護《要典》也,當璧之憂危,伏蒲之諫諍,以迨於選婚誕嗣,一切彝典皆歿,而不錄以為必如是,則椒塗之城塹日堅,汗青之罅隙盡杜。人主習其讀而問其傳,茫然如爛紙故牘,無可覽觀,何從撥煨燼於蕉園,埋科鬥於汲塚,遂使宮鄰金虎,皆得坐保百歲之安;而禁近銅龍,無複通知累朝之故。公之論改《錄》也,不爭於筆,而爭於削兩疏之末,追誦孝端,則已直發其機牙,而窮灸其病穴。識者歎公之更事深,奮筆勇,憂國遠慮,比肩高陽,而惜人主之不見省也。烏程鋤異己益急,懸金購私人詆裛黜逐,會稽牽連。公族子重熙私史請事窮究。公密封原書,進禦史,禍乃止。

  茂苑進講《春秋》,當上意登拜、烏程力排之二月而罷。公複昌言於朝,如閣訟時,烏程語淄川曰:「虞山、茂苑,二鳥也。有大小翮在,將怒飛,吾儕能安寢乎?」遂合謀出公于南。烏程去,淄川以誥詞發難逐公。司業周文節公為公抗辨曰:「詞林故事,閣臣分派撰文,或手加詳定,或發回改撰,未有竟自糾參者也。誥敕用寶,歲有常期,未有十年之後用寶進呈,吹求當制者也。贈誥專屬中書。崇禎三年,申飭事例,未有追論元年之史官,詆為越俎者也。高攀龍純忠正學,忤奄沈淵。皇上剪逆褒忠,光施天壤。一旦毛舉細故,舞文反汗,褒貶不錯,貸是非不兩立。今之贈恤為非,則昔之削奪為是。忠良色沮於一字,奸逆手笑於九京,此非所以厲當今、示後世也。」疏雖寢,不報,公論大白。久之,稍遷尚寶司丞。公病矣,主憂國蹙,不敢引例待遷,乃力疾赴闕。病痰厥足,不良行,晨夕捧寶御前,左摵右平,欞檻峭陀,目旬魂稽,蹩躃將事,郊壇冱寒,夜半瘴據鞍,舌強齒噤,冰雪生膚發中。臥床匝月,即家拜少卿。十日遂不起,壬午三月初三日也,年五十有六。

  公為人忠信易直,光明雄駿,事親交友,咸有至性。痛其父仕不及養,卜地封壤,必誠必信。墓傍丙舍,築台除道,面湖負山。曰:「吾先人豁達有大志,魂魄猶釣游於此,無使邑邑也。」與人交,握手出肺腑,急難讓夷,先人後己。烏程起牢修獄殺餘,羅網布中外。公焦頭濡足,上告下訴,奸人遂飛章訐公。先帝逐烏程,屍奸人於市,禍始得解。在坊局久,戚裡貂蟬,金吾緹騎,多出門下。公傾心結納,用是以消弭蜚語,寢息告密,國體士氣,保全實多。其事秘,人莫能明也。流氛告急,餘與公謀招材勇,練水師,為保障勤王計。公典衣損膳,傾橐以佽助。既而稍解嚴,奇材劍客皆以公為歸相,與共甘苦,同臥起,周旋夷險,抵死不忍去。其得士死力如此。

  公嘗謂讀書當官,須緩急有用,恥為大冠側注、拱揖矩步、祈土龍以致雨者。崇禎初,頒恩詔之陪京,大奄運皇木,梗河道,參隨鴟張,炮石交下。公命設龍亭,樹旌節,朝衣冠,立巉首,趨傳呼「某太監朝駕」。奄逡巡詣駕,前扠衣叩頭,候詔使舟行,乃去。人謂公應變方略,已見一端,而惜乎其無所試也。

  公妻孫氏淑儀婉則,禦窮守貴,士類以為婦師。生二男子琪、瑤,生二女子,嫁翁瞿。

  公之歿也,瑤泣血踴擗,扶櫬南還,干戈塞道。琪間關詣闕,白公冤狀,詔復原官,峻贈詹端,崇禎甲申之二月也。乙酉八月,琪等渴葬于戈莊之新阡。瑤鵲起科第,曆官方岳,覃恩及三代。乃修諭塋,開神道,奉母淑人柩祔葬,排纘行狀,而請銘于餘。

  瑤之狀公也詳,其于人才國是、消息存亡之故,瞻烏泣麟,有餘痛焉。於是知公之能仕教忠,不亡君父,蓋易世而未艾也。銘曰:

  日之方中乃見沫,鴐鵝高飛六鷁退。
  睽孤見豕甚可穢,載豕盈車籲可怪。
  四門穆穆四夔萃,一夫九首縱臠嘬。
  寇張之弧飛我說,往不遇雨瞢朏晦。
  籲嗟許公獨憔悴。三朝金匱力簡裁,紫泥封璽傍華蓋。
  左官猶在爐煙內,童麋觸犀豈足戒。
  讒夫鬼伯交辟倪,越甲鳴君志士噫。
  螭頭溘逝死不悔,忠魂戀主長望拜。
  三年上賓蚤侍衛,佳城鬱鬱形氣會。
  巽龍乘風水為界,如膏斯屯後將沛。
  白楊蕭蕭青竹在,我刻銘詩訊金薤。
  金鏡雲亡世奚賴,王明受福終古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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