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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國楨神道碑


  通議大夫·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贈副都禦史·梅公神道碑銘

  神宗皇帝在位二十年,文武恬熙,北虜貢市,邊塞人不知兵。壬辰春二月,寧夏鎮將哱拜子承恩、劉東暘等,殺巡撫党馨,據城以叛,攻下四十餘堡。許朝、土文秀,辮髪胡服,分道勾虜。虜數犯玉泉、花馬間,約五、六月大舉應賊。中朝大震,議緩師招撫,以苟不用兵為貴。梅公為監察禦史,昌言於朝,以謂:「賊勢已成,畜謀已久,遷延一日,則禍深一日,外勾大虜,內引叛人,聲勢愈大,風聞愈遠,脅從愈眾,人心愈疑。為今之計,非力剿無以定禍亂,非詔赦無以攜黨與,非特遣無以重事權,非破格無以庸豪傑,非便宜無以中事機,非重賞無以作士氣。甯遠伯李成梁父子威名素著,諸子家丁,驍勇慣戰。賊降夷雜種,出入邊徼,心輕中國,獨憚李氏耳。請以西事委成梁,擇文臣知兵者監其軍。天威既臨,不敢四出。魚游釜中,勢必自亂。附近營路,恃以無恐。他方觀望,憚而自戢。失此不圖,吾不知其所終也。」神廟深以為然。朝議方憚兵,又憂李氏跋扈,不宜假以兵柄,眾懼恟恟。給事中王德完惶遽自列曰:「臣所謂收錄豪傑,非為李氏也。異時有變,幾得無連坐。」公歎曰:「人臣謀國不忠,一至於此乎!」複抗疏極論:「中朝果疑李氏,當在遼東握兵之時,不在廢閑罷鎮之日。李氏即有異志,亦在危疑不安之時,不在明主洞察之後。伏望陛下斷自宸衷,可疑即別為調遣,可信即立加委任。臣願與成梁馳赴寧夏,同心討賊。賊知歸命,則臣為陛下之使,奉揚恩赦,以安反側;負固不服,則臣為陛下之將,披堅執銳,為士卒先。事平之日,臣與成梁即日還朝,止求自明,不敢言功。若其不捷,軍法具在,不敢以臣之罪貽累他人也。」上以成梁老,姑徐行,命公監如松軍以往。

  公初謂總督魏學曾遲頓玩寇,意殊薄之,繇紅山渡河,不與相見。久之,乃知其忠誠為國,傾心相信,誓以共死。甘肅巡撫葉夢熊自請討賊,駐師靈州,思掩學曾功代其位。而忌其倚公以辦賊也,飛謀釣謗,間阻百出。公既受事,而西事益難言矣。六月,公自領精騎二百,與如松分兩軍壓城而陣。公跨馬督戰,飛炮碎從騎,弗為動。諸將咸顧望不力,焚南樓,取火箭,弗應。城中射帖約內應,匿弗報,賊磔之城上。公憤盈上疏自劾,言:「諸將用兵,不及兒戲,從前報功,盡屬欺罔。臣身先士卒,激使僇力同心以報陛下,不能協和,反致疑忌。事至此,臣不得不言。臣有言,人不得不恨。請下臣於理。若秋冬間西事不大壞,即斬臣都市,以為欺罔之戒。」上已先入夢熊蜚語,得公疏震怒,逮問學曾,遂以夢熊代,非公疏指也。夢熊既得代,忌公滋甚。監軍權輕無賜劍,又奉屢旨申誡侵越。公以忠赤風勵將士,以敢死率先行陣,以老謀指授方略,以誠心感動攜貳,以機權籠駕狙詐。諸將始而狎,中而畏,既而感激踴躍,願為公死。夢熊見公豁達推置,亦少安之,旋而受絛旋於公。

  公所畫制賊之策三:曰絕勾虜,曰攜脅從,曰用水攻,至是而其局大定。鎮城三面阻水,壅其北而決之,賊將安往?賊不能突出,虜不能闌入,是我以堤為長圍也。七月堤成,凡千七百餘丈,決水灌城,城東西崩各百餘丈,賊守陴者皆哭。徉乞降,堅守以待虜。虜數萬騎從李剛堡渡河,去鎮城三十裡。公夜舉火,趣李如樟邀擊,如松尾之。遲明,兩軍夾擊,虜大敗,繞賀蘭山遁去。用木筏沖城,竿虜首以示之,曰:「此而所勾著力兔也。」賊絕望虜至,梯城而下,願見梅監軍,面陳歸順。拜、承恩、東暘及濠望拜而去。許朝躍刃逾濠,如將反公。壯士張進朝欲前,公失止之,披襟而與之語,朝逡巡納刃,屈腳下拜。城上下炮石焰天,鼓角殷地,公神觀安閒,進止自如,鹹咋指歎曰:「梅監軍真天人也!」

  八月八日夜二鼓,三人縋城來告:「賊以重陽入大城置酒,南城可得也。」諸將莫敢信,公曰:「往,我任之。」及城,諸將讓登,總兵牛秉忠年七十,賈勇而上。公緣梯大呼:「老將軍先登矣!」乃畢登,降人殺守者,血流活活有聲。公踞坐血醟中,籍記功次,傳呼止殺。男女然燈夾拜,歡呼再生。南城下,賊據大城以守。諜知賊黨攜貳,遣南關民李登往間哱氏,殺劉、許自贖。會劉東暘先疑土文秀,偽病誘殺之。承恩殺許朝、畢邪氣,並殺東暘。城中解甲焚香,以迎王師。十六日,整師而入,不僇一人。或說公盍殺降人以應封率,公曰:「事定矣,妄殺何為?馘劉、許,俘拜、承恩以獻闕下,括賊帑以補軍興,籍降丁以實營伍,此吾所以蕆西事而報天子也。」夢熊聞之,乃自靈州馳至,封賜劍,下令盡誅降者。承恩方從公出獵,遂就縛;拜闔室自焚。軍士大掠,骸骨撐柱,金帛狼籍道路。公即日襆被就道,題詩驛亭,長謠歎息而已。東暘、朝首級皆毀,夢熊將函他首以獻,使人示意於公。公曰:「有一首可代。」其人喜而問。公笑指其頭曰:「此是也。」遂不敢言。公入朝,據實奏報,曰:「諸將可以欺臣,臣不可以欺陛下也。」朝右皆右夢熊,以首功論。

  公升太僕寺少卿,遇邊撫推用,蔭一子,錦衣百戶。而諸將士從公效死力者,多不得敘。嗟乎!西夏之事難言也!督師駐二百裡外,置酒高會,遙制成敗。監軍身在城下,腰刀袴褶,親受矢石。成則督師總其功,敗則監軍專其罪。無閫外之事權,有朝右之謠諑。左枝右梧,前顧後視,不察睨旬,不動聲氣。陽就其籠挫,陰隳其機牙。王誅以成,國體以全,斯為難之難矣。明旨戒侵越也,公奏疏曰:「人之侵權,必有所為,或為貪功,或為尊大,或為受享。以臣為貪功,事定之日,首敘督撫,次及大將,次及行間之人。監軍之官,即自居其功,欲何為耶?以臣為尊大,臣與士卒為伍,倉卒聞警,躍馬疾馳。將領效力,則下拜而謝之;士卒有謀,則執手而問之,可謂之好尊耶?以臣為受享,日夕餔糜,自買柴菜,居處營中,累土為榻,以蒲代瓦,風雨時至,擁氈自蔽,木版為幾案,瓦盆為頮器,夜無然燭,引燎自照,可謂之受享耶?臣所以奮不顧身,甘冒賊鋒者,蓋見人情時勢之難,甯死於賊,以明報主之心;不死於讒,反為任事之戒。臣之微軀,誠何足惜。恐豪傑之士,見臣受禍,皆懷明哲之思,沮效用之氣,非所以風示天下,弘濟艱難也。」

  賊平之後,抗疏為舊督臣伸雪曰:「攘其位,掩其功,又欲殺其身乎?吾願與魏同罪,不願與葉同功。不然,他日何以見魯、衛之士乎?」南城之役,與將士緣梯蹴踏,右手傷大指,血沁佩玦。酒間慷慨循玦而歎:「幸哉七尺無恙,其不為此指者幾希矣?」公之辭恩蔭曰:「角巾歸裡,口不言功,使天下後世,知臣一念樸忠,非有所為,則臣榮多矣。公以一指視一身,以一身許君父,雖通侯胙土,視之如浮雲。而貪功攘善之徒,顧欲以腐鼠嚇之,不已遠乎!」西事甫竣,我師有東征之役,兵絓禍結,首尾七年。而西陲晏然,我得以一意東略,公之功於是為多。天子心知公能,有意大用。明年,升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大同。又五年,升兵部右侍郎,總督宣府、大同、山西三鎮。又三年,以父喪解任歸,未起而卒。故吾謂萬曆中龐臣碩輔,膚公捍城之臣,以公為首。而公之得以成功者,以神宗之明,知之蚤而任之力也。

  公諱國楨,字克生,湖廣麻城人。大父諱吉,弘治癸未進士,為惠州太守,有惠政,夫婦皆百歲。父諱汝觀,母陳氏,生六子,兩世皆以公貴,贈兵部右侍郎,妣皆淑人。公生四歲,雄傑異凡兒。十四補博士弟子。二十六而舉於鄉。再試落第,挈家居長安。長安中戚裡豪貴,都市輕俠,鄒、魯文學,燕、趙奇節,一旦盡出公下。間拉宿將健兒,遨戲近畿,貰酒呼盧,走馬角射,衩衣短袖,長髯巨鼻,望之如羽人劍客,識者以為郭元振、張詠之儔也。癸未,與仲弟國樓同中進士,國樓選為庶吉士。

  公知順天之固安縣,刊落教條,蠲除贖鍰,闊略簡便,務得民和。中官操豚蹄餉公,請征責於民。公歡然烹豚置酒曰:「今日為公了此。」中官大喜。我而牒追民至,公奮髯怒駡:「趣鬻妻償貴人債,出今日,死杖下矣。」中官益喜。少選,戒吏偽遣人持金買民妻,追與偕入,公持金付中官,叱偽買者挾婦去。民夫婦不知也,哀慟訣別。中官亦慟,不願得金。公固不可,曰:「小民償責,誰不鬻妻子,顧可令貴人折閱耶?」叱去益力。中官與民夫婦參立悲咽,卒毀券而去。其禦輦轂貴人,多所操縱捭闔,不名一端,其大都如此。公之母臥病國樓邸舍,公自固安跨馬入省,鄉人固止之。公流涕曰:「吾豈以一官易吾母乎?」入侍湯藥者匝月,良已而後去。人亦無以難也。暇日輒較射,每就射所決訟,錯落數語,立遣去。歲爰書奏上才三四通。入覲,乘駿馬,插弓矢,從蒼頭廬兒,沿途射生逐兔,箭聲叫空如餓鴟。他邑令引車匿避,問知為公,乃大驚。其儻揚闊達,不拘細碎,皆類此也。

  公為人奇偉變化,權譎機警,曉物情,暗合兵法。軍抵寧夏,通賊法嚴,城堡皆晝閉。公大弛禁,令軍中與民相貿易。米鹽騰湧,軍實不乏。公曰:「吾平夏州,惟此可以言功也。」初視師,聞城頭炮聲,地濛濛如乍雨著塵,一將曰:「此炮所至也。」急牽公避之。公曰:「子母炮中必有母,是炮皆子,豈舉炮者不肯為賊殺命使乎?」後果有內變。南城下,命急塞北門,賊果從大城來,攻不能奪。角樓火發,炮矢雨下,公曰:「無恐,我軍誤爇火藥耳。許朝能賺我死乎?」已而果然,我軍疾攻大城,賊縛南城人妻子親戚置長竿上,居民皆痛哭。公使人傳呼曰:「監軍已往取許朝之妻、劉東暘之母矣。」賊遂解縛,南城始安。公在雲中,虜王方款塞。一日忽大出獵,縣令關揚諫曰:「秋成多損稼。」公弗為止。後數日,得虜諜,虜欲大入,以有備中止。縣令乃服。扯酋送精鐵數十斤。曰:「虜中某山忽產此。」公笑受之,命工制為劍,銘曰「順義」。及虜來市,求鐵鑊,公禁諸邊勿與,出劍示之曰:「前者虜王所遺鐵,中國所未有,爾何用此頑鐵為也?」虜眾大嘩,歸怨扯酋。扯酋詞詘,遣人首服謝罪。公曰:「我以至誠待爾,無為也。」仍與之鐵。王畢邪氣者,虜中知文法為間者也。同諸夷來見。公謾之曰:「汝非王畢邪氣也,何得偽來?」王扣頭自陳非偽。公笑曰:「人言汝為間虜中,我久礪斧鑕以待汝。汝故馴謹如此,幾令我誤殺好人。」王扣頭感泣,自是輒輸虜情以告。公以恩信待虜,時其撫賞,恤其凶饑。每延見虜酋,傳呼聲鋃,尊嚴若神。已而離立偶語,娓娓如家人。虜爭獻嘗所服毳裘,以明身侍公側。亦請公冠服,歸襲而拜之,曰:「猶見我公也。」他鎮虜聞公名,皆呼大人。延鎮帥挑釁襖兒,殺其講事八十三人,虜大殺掠。延撫王用賓媾之不聽,曰:「必得梅大人言為信。」公命使至,遂立解。其為諸虜敬信如此。公在兩鎮,弓矢皆親督制,虜中號曰梅弓梅矢。每燕會,以寒具為的,與賓僚共射。召諸將較獵,不及者罰大觥。比耦而射,易器而飲,弗問也。

  張進諫者,萊人也。力能碎鐵石,執槊不去左右。每變服夜巡城壘,暗中遙辯人影,必進諫也。公死,進諫哭曰:「進諫自今無死所矣。」未幾亦死。總兵張臣,道經固安,公致餼加禮。張異而致問。公曰:「棒槌崖之捷,殺虜數千人,我物色公久矣。」張拜伏大哭,曰:「某血戰一生,受文吏抑沒,今願為公死矣。」公之能知人得士,奔走豪傑,非偶然也。溫陵李卓吾,道人也,好譚王霸大略。西事起,歎曰:「天下之兵始矣。」既而曰:「克生往矣,必能辦賊。」公次女澹然,早寡為尼,從卓吾問佛法,微言扣擊,公亦參預焉,人謂龐公、靈照後身也。公呼公安袁中道為小友。中道客長安,以學道求友為言,公遺書曰:「貫城之旁,有日中之市焉。雖無奇瑰異物,而抱所欲者,各恣取以去,求友亦若是耳。顯靈宮古柏婆娑,委地作虯龍形,東便門外奈子花如錦幄,可容二十許人。晉陽庵有唐鑄觀音像,沙窩井水,葛道士球,順城門老中官射,此餘十年所得友也。公儻欲之,便以相贈。」袁嘗語餘,海內有偉人二:一為公,一為通州顧司馬養謙。而惜餘之皆不及見也。

  萬曆三十三年五月十五日,公卒於正寢,享年六十有四。訃聞,贈官賜葬如彝典。某年某月甲子,葬於三湖之原。

  公之配曰封淑人劉氏。子男二人:浩然早卒,次之熉。女六人,第四女適吏部尚書李長庚。公歿十餘年,猶子之煥,繇諫垣曆邊撫,功名志節,赫奕相望。之煥道公行事為詳,又言之熉之稱為公子也。

  之熉書來請曰:「先公橫身許國,勞深賞薄,進不爭功,退不言祿,先公之志也。夫複何憾?惟是夏州之役,先公曰堤水,葉曰填土;先公曰急攻,葉曰緩師;先公冒死以戡亂,葉坐制而殺降;截大虜,下南城,馘群賊,皆出先公只手,葉無一焉。而萬曆稗史記三大征者,見聞單薄,援據錯互,舉艱危耆定之績,胥歸惎間害成之人,如信史何?如國論何?且夫先公既口不言功,而敘功之典,遂因而欺枉失次,無功者乘軒而世賞,血戰者負戟而長歎。功罪倒置,豪傑解體。至今疆埸之上,有朝廷負人之歎,在此役也。先公墓木拱矣,有麗牲之石在,惟夫子哀而賜之銘,所以表國功,正穢史,修廢典,胥於是乎在。夫子其無辭!」

  餘曰:「諾!」乃敘而銘焉。銘曰:

  神廟初年,四海乂安。風清浪偃,如海安瀾。
  西陲雜種,負鄙為災。魚蝦跳擲,海水群飛。
  皇曰往哉,汝監軍事。戎服督師,惟汝之志。
  堂堂梅公,矯矯如龍。星馳城下,決策軍中。
  師圍蔽鳥,虜援絕蟻。長堤雍河,賊在釜底。
  狼搏豺吞,交口並齒。整兵頓馬,我刃不血。
  奏囊橫飛,血指沁漉。手提銀、夏,以還九服。
  錫盾雕戈,鈴柝萬里。名王入侍,穹廬外徙。
  於皇神廟,德侔蒼灝。擾畜群龍,在我池沼。
  養其頭角,資以雨雲。俾舒鱗爪,以蕩祲氛。
  譬彼驕人,天吳罔象。鼓舞相磓,不越沆瀁。
  清廟有頌,麟閣即圖。邈矣神廟,遠猷訏謨。
  河山有窮,碑石不改。梅公如龍,神廟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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