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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昌期行狀


  奉直大夫·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簡討·贈通議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繆公行狀

  曾祖玉,妣惠氏。祖桓,皇贈通議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妣桑氏,皇贈淑人。父炷,皇贈通議大夫、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妣夏氏,皇贈淑人。本貫常州府江陰縣東興裡。

  天啟四年,應山楊忠烈公劾奏逆閹,江陰繆公在左坊,群小訴公於閹,謂繆與楊厚善,老于文學,奏草實出其手。閹銜之次骨。是年,推公掌南院,疏閣不下。旋移疾乞歸,勒令致仕。明年,坐楊公獄詞牽連追贓。又明年,詔下急捕公。公坐檻車,取故紙敗筆,籍記其平生,使其子授予曰:「敢以是累後死者。」公歿,予時時捧其書歎且泣曰:「予兩人同裡同館同志同隸黨籍,城西之亭,北寺之獄,行且從公而後,何暇以餘生遊魂,理筆劄之責乎?」後十年,予又坐黨放逐。家居久之,喟然而歎曰:「嗟乎!予於公,乃今可以言後死矣。其可以已。」

  謹按:公諱昌期,字當時,舉萬曆癸醜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丙辰授簡討。請告歸裡七年。

  熹宗初,補原官,主湖廣省試。壬戌,升左春坊左贊善,冊封建德王。甲子,覆命,升左論德。是冬,勒致仕。又三年,而有逮捕之禍。丙寅四月某日,畢命於詔獄。今上即位,詔贈詹事,追及其二世,而蔭一子入監。公之先為常熟人,居小山之湖橋。國初徙江陰。曾祖王父及王父皆為儒任俠,修長者之行。其父母馴行孝謹,饁耕相敬,有古儀法。雖其聲名不出閭巷,而鄉之言家風者歸焉。公少負雋才,邑令詔安胡士鼇賞異其文,問知其父連染系郡獄,立請出之。弱冠有盛名,遠方宿儒,多摳衣受業。無錫顧端文公延致家塾。端文前輩名家,公與之上下議論,才辯蜂湧,端文無以難也。

  年三十九,舉於鄉,兩都人士,聚觀歎息,以謂衣冠有異,如唐之李邕矣。公與同年生顧雲鴻鏃礪志節,以古人相期許。予從雲鴻識公於公車,雲鴻歿,經紀其喪事,遂定交。端文與高忠憲公辟講堂于東林,公退而語予:「東林諸君子,有為講學,而有意立名,黨錮道學之禁,殆將合矣。」公既登朝,癸醜、甲寅之間,朝論攻東林甚急,還觀其所為,壹皆便文養交,蠅營狗苟,附時相,走私門,惡清流清議為害己,欲鋤而去之者也。公未嘗心許東林,而疾黨人滋甚。每歎曰:「吾惟恐人為偽君子,肯與人為真小人乎?」往往盱衡扼腕,形於言色。朝論遂以東林目公,公弗辭也。當是時,予以史官裡居,群小畏予之出,而忌公之翼予也,曰:「必亟剪之,是將令虞山速飛。」於是嫉予者亦移師向公矣。

  乙卯,有東宮挺擊之事,禦史劉廷元以風癲蔽其獄。提牢主事王之采抉摘主謀,禦史劉光復主廷元議,疏攻省垣之右提牢者。公為之評曰:「一禦史以『風癲』二字出脫亂臣賊子,一禦史以『奇貨元功』四字抹忠臣義士。」之采戇,以公言為征。廷元頓足曰:「繆官史館,安得司空城旦書耶?吾屬他日無噍類矣。」

  明年,將散館,工垣劉文炳再疏侵公。公甫拜官,未上,移疾歸。又明年內計,公與予並中蜚語。南昌劉公掌院,力持之而止。自時厥後,予兩人取次為黨人射的。党人之忌余甚於公,而其恨公而欲殺之也,尤亟於予,則以梃擊前議也。天啟初,逆閹已驕橫,殺光廟伴讀安,逐南昌。福清葉公召至,公正告之,以謂「內傳不可奉,顧命大臣不可逐,公三朝老臣,當以去就爭之,力遏其漸,無令中人手滑」。福清迂其言,頷之而已。又二年,高邑趙忠毅公為塚宰,號召海內清名之士,澄汰品流,塞絕徼幸。公與高公、楊公及桐城左公、嘉善魏公參預其議,位置標榜,傾動朝著。朝右皆側目挼手,怨詛交作。楊之草疏也,公密告左曰:「內無永,外無文襄,一不中而國家從之,可幾幸乎?」左默然不應。疏上,福清言於閣曰:「此豎在君側小心,一旦去之,不可易得。」公勃然曰:「誰為此言者?可斬也!」福清色變而起,號於人曰:「西谿欲殺我。」

  西谿,公自號也。福清口語籍籍,流聞大內,與草奏之說相應,而公之禍不可解矣。公罷歸未逾年,劉廷元以副院入,坐贓未竟,旋被收考。無何,王之采亦考死。廷元者,故所主風癲禦史也。被收日,出就廳事,邑令岑之豹遽前捉其手,妻妾不得訣別,惟聞鋃鐺聲琅然,撼版扉慟哭。徐傳語慰勞而出。閹既飲章捕公,織閹實誣。奏始上,且有收捕五人後命。公中塗得之,疾呼家僮曰:「虞山免矣。」喜見顏間,忘其身之在貫索也。詔獄死狀秘,外人莫得知。四月二十九日,橐涘中傳出寸紙,自是而絕。五月二日,獄吏以死上,竟莫知何日也。正統八年六月,閹振殺侍講劉忠湣公球。忠湣之亡以二十一日,二十三日家人始得聞。其諱祭自二十二日後凡三舉,蓋疑之也。今公之絕命,則未知其為四月為五月也,而其家遂以四月二十九日為忌辰。忌辰一也,劉則疑之,繆則意之,亡於禮者之禮,孰是而孰非,均可以痛哭矣。其斂也,十指墮落,捧掬置兩袖中。蓋閹以草奏故,屬獄吏加梏拲焉。其它楚毒備至,又可知也。閹自以為得甘心於公,不知其代人操刀,為議挺擊者釋憾也。嗚呼!慘矣哉!

  公天性純孝,父末疾臥蓐十七年,午夜聞謦涘,惙惙若杵臼撞胸,趣整衣立床下,執喪致毀逾禮。覃恩再贈,皆以制詞屬予,肅拜請乞,涕涔淫覆面也。邦君大夫,少受一言之知,使車往來,必枉道過其家,哭其墓。與人交,推賢讓能,救過分謗,死喪急難,為之側席而坐。作秀才時,即以民瘼吏敝為己憂。邑令臧罪狼籍,官舍有井闌,唐李嘉祐手刻詩句,載以歸楚,任滿營求保留,公移書逐之去。江陰民比屋歡呼曰:「繆舉人活我。」癸醜上公車,無以辦嚴,刺促借貸,幾不成行。雅不欲以廉潔自喜,曰:「此細事耳。」樂易疏豁,不立崖岸。少而讀書於所謂西谿者,既貴,誅茅種樹,棲息其中。度阡越陌,與田夫牧豎偶語,呴濡疾苦,爾汝相狎。軒車造門,意有不可,直視旁睇,手掇衣裾,一揖之外,忽忽不相酬對。好為人規切過失,不少鯁避。或其人護前諱短,面頸發赤,更刺刺不已,信心而行,衝口而言,事過語闌,如飆回浪息,都不省記。而褊心之人,驟而與之值者,鮮不以為深衷谿刻,頷有鱗而胸有甲也。同年進士醵金宴會,戚裡接席,觥籌錯互。

  公至,兀傲據上坐,視殽胾,嗅茗碗,卒發一語,舉座愕眙失色。久之欠伸思睡,顧左右取馬去,坐客始叫呶相慶,更酌盡歡。閹焰之方熾也,士大夫或中立祈免,公從眾中面數之,其人赧而亡去。公顧問曰:「彼得無未喻吾指乎?」蓋猶以為有隱乎爾也。嘗為人撰制詞,或訴之曰:「彼賣公去矣。」一日來謁,使人尾其後,追還其名刺,而焚所撰稿於通衢。行人走卒,填咽聚觀,弗顧也。初欲柅揚疏,其既上也,匹馬過從,朝于楊而夕于左。間弗往,則雙藤以拒門。往往離立長安道上,停車拊馬,戟手罵詈。閹刺探已十余曹,公等故自若也。生平不識酒醴,不好歌舞,客至設食,糗糍錯列,餦餭雜進,劇談極論,移日分夜。客皆踦倚假寐,公方整襟危坐,如昧爽盥頮時。榷情偽,計成敗,揣摩天下事,不失毫髮。幾席戶牖之間,多受人欺紿,瞪目顧視而已。為人謀,周詳微密,處分井然。至於屏營箱篋,籌算錢谷,心慵手懶,雖庸夫稚子,皆睨而笑之。口多微詞,兼好諧謔。就急征,行至毗陵驛舍,緹騎抹首靴涘,猙獰植立,與客談時宰諂附高邑狀,俯躬起立,仾聲折支,曲盡情態,緹騎為歡笑失聲。其跌宕嗢噱,紆緩可笑,多此類也。讀書為文不事訓故,不傍注腳,聊且翻閱,通曉大意,穿穴解駁,別出新理。陶淵明書不甚解,孟浩然學不為儒,庶幾近之。虛懷下問,自視歉然,每語其門人子弟勸學曰:「無效吾腹笥枵然,為貧子捃拾度日也。」嗟乎!世之高冠長劍,大儒臚傳者多矣,其亦知公之自命失學者,乃所以為善學也歟?

  公生於嘉靖壬戌七月既望,其歿也,年六十有五。娶李氏,累封淑人。生男子五人,女子五人。李柔靜仁恕,有婦德,痛公遇難,蚤夜呼憤得疾,驚惑不常以死。李有侄曰應升,官禦史,後公考死,所謂收捕五人者,應升其一也。

  考諸國史,詞臣死閹難者,惟劉忠湣一人,後一百八十三年而得公。天子既湣而恤之矣。而易名之典,猶有待焉,或曰有尼之者也。溯公之為人,篤於君親,重於名節,厚於朋舊,慎於取予,是其所長也。勇於為人,急於疾惡,疏於防奸,忽於酬物,是其所短也。其所短者,雖有深仇積怨,吹毛索瘢,亦不過如此而已矣。而其所長者,耿然著明,如秋霜夏日。顧猶有異議焉,何哉?忠湣以血裙葬,公以墮指斂,死無皋複,歿無家忌。後先慘死,冤動天日。獄卒之殺忠湣者,悔作逆天理事,懊恨成疾,未幾而死。羅文恭公記其事,今之士大夫仇公于死後,曾不如忠湣之獄卒,是何可令文恭見也?恭惟甲令,大臣應得諡者,禮部廣加諮詢,稽核名實,應諡而未諡者,覆奏補給,固非一人一時所可得而專決也。當都堂叢議時,予已罷歸,無從奮筆彈駁,謹撰行狀一通,上之有司。他日節行定諡,廷辨可否,庶幾可考信不誣。謹狀。

  崇禎八年七月望日,舊史官常熟錢謙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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