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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問


  或問:《魯詩》之頌僖公盛矣,信乎?其克淮夷,伐戎狄,服荊舒,荒徐宅,至於海邦、蠻貊,莫不從命,何其盛也!《泮水》曰:「既作泮宮,淮夷攸服。矯矯武臣,在泮獻馘。」又曰:「既克淮夷,孔淑不逆。」又曰:「景彼淮夷,來獻其琛。」《宮》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又曰:「淮夷來同,魯侯之功。」又曰:「遂荒徐宅,至於海邦,淮夷蠻貊,及彼南夷,莫不率從。」其武功之盛,威德所加,如詩所陳,五霸不及也。然魯在春秋時,常為弱國,其與諸侯會盟、征伐見於《春秋》、《史記》者,可數也,皆無詩文所頌之事。而淮夷、戎狄、荊舒、徐人之事有見於《春秋》者,又皆與《頌》不合者何也?

  按《春秋》僖公在位三十三年,其伐邾者四,敗莒、滅項者各一,此魯自用兵也。其四年伐楚、侵陳,六年伐鄭,是時齊桓公方稱霸,主兵率諸侯之師,而魯亦與焉耳。二十八年,圍許,是文公方稱伯,主兵率諸侯,而魯亦與焉耳。十五年,楚伐徐,魯救徐,而徐敗。十八年,宋伐齊,魯救齊,而齊敗。二十六年,齊人侵伐魯鄙,魯乞師于楚,楚為伐齊,取穀。《春秋》所記僖公之兵,止於是矣。其自主兵所伐邾、莒、項,皆小國,雖能減項,反見執于齊。其所伐大國,皆齊、晉主兵。其有所救者,又力不能勝而輒敗。由是言之,魯非強國可知也,焉有詩人所頌威武之功乎?

  其所侵伐小國,《春秋》必書,焉有所謂克服淮夷之事乎?惟其十六年,一會齊侯於淮爾。是會也,淮夷侵鄫,齊侯來會,謀救鄫爾。由是言之,淮夷未嘗服于魯也。

  其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者,鄭氏以謂僖公與齊桓舉義兵,北當戎與狄,南艾荊及群舒。按僖公即位之元年,齊桓二十七年也。齊桓十七年伐山戎,遠在僖公未即位之前,至僖公十年,齊侯許男伐戎,魯又不與。鄭氏之說既謬,而詩所謂「戎狄是膺」者,孟子又曰「周公方且膺之」,如孟子之說,豈僖公事也?荊,楚也。僖公之元年,楚成王之十三年也。是時,楚方強盛,非魯所能制。僖之四年,從齊桓伐楚,而齊以楚強不敢速進,乃次於陘,而楚遂與齊盟於召陵,此豈魯僖得以為功哉?六年,楚伐許,又從齊桓救許,而力不能勝,許男卒面縛銜璧降于楚。十五年,楚伐徐,又從齊桓救徐,而力又不能勝,楚卒敗徐,取其婁林之邑。舒在僖公之世,未嘗與魯通,惟三年,徐人取舒,一見爾,蓋舒為徐取之矣。然則鄭氏謂僖公與齊桓南艾荊及群舒者,亦謬矣。由是言之,所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者,皆與《春秋》不合矣。

  楚之伐徐,取婁林,齊人、徐人伐英氏以報之。蓋徐人之有楚伐也,不求助於魯而求助於齊以報之,以此見徐非魯之與國也,則所謂「遂荒徐宅」者,亦不見於《春秋》矣。

  《詩》,孔子所刪正也;《春秋》,孔子所修也。修《詩》之言不妄,則《春秋》疏謬矣;《春秋》可信,則《詩》妄作也。其將奈何?應之曰:吾固言之矣,雖其本有所不能達者,猶將闕之是也。惟闕其不知以俟焉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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