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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韓元少書


  僕幼習科舉業,即時時竊喜為古文詞,然不敢令師友見也。今幸出大匠之門,且與足下為同年友。當古學振興之日,人思自奮,僕亦妄希著述以正有道。而作者林林浩乎淵海,才單力弱,綆短汲深,尚同彭祖之觀井,惴惴惟恐失墜。而足下遽欲引之於十洲三島之間,以問五城十二樓之勝,其可得哉?惶恐惶恐!

  至所商明文選,僕頗得其梗概,敢為足下陳之。明之為代,近接宋元,則明之為學,亦直承宋元諸儒之學。三百年間,追蹤大家者,約略得數人焉。宋潛溪經學醇正,故文有根柢,舂容大雅,無蹶張叫囂之氣,自成清廟明堂之音。雖梵宇琳宮多其碑碣,竺書道笈無所不收,偶或牽率應酬,尚少持擇,然不足為之病也。方遜志如黃河天落,直瀉萬里,而風激湍回,正複淪漣綺瀫,是子瞻之後身也。至其不磨之氣節湧現行墨間,又與文山、疊山頡頏矣。楊東裡平澹之中饒有妙味,朱弦疏越,一唱三歎,筼筼乎多古意也。

  當時仁宗最喜永叔文字,而東裡似之。主臣一德,仿佛可見。王伯安以天縱之奇才,加心學之獨得,故其為文如昆刀之切玉,快馬之斫陣,為天地間第一種快文。即其論學有偏,然而文自單行,功斯不朽矣。王遵岩學南豐,經術之氣溢於楮墨,寧迂而不徑,寧拙而不巧,如入宗廟庠序所見,無非瑚璉簠簋也。歸震川之文,源本性靈,取材經史,淘汰之功,良為心苦。柳宗元雲:本之太史以著其潔,似足當之。雖斤斤繩尺,而當其得意時,正複汪洋洸恣,故不得病其尺幅之狹耳。

  唐荊川如大鵬培風,游龍戲海,力量氣魄,迥異尋常,世間無物可以夭閼之者。至其文多偶比,是學昌黎《原道》《原毀》之文而尚少變化。錢牧齋腹笥既富,文筆又長,援古證今,每發一端便如瓶水瀉地,迸注分流。惟深錮於朋黨之見,或有失實。而其為榼禍諸君子志傳之文,淋漓感慨,足裨史乘,然亦病其雜矣。

  大抵弘、正以前,皆無意為古文者也,以其學問之餘,溢為鴻章巨制。嘉、隆以來有意為古文者也,波瀾馳騁,遠逼古人,而未免有規摹之跡。他如劉青田、王子充之雅潔,李崆峒之雄古,羅圭峰之僻澀,羅念庵之醇茂,趙浚穀之蒼莽,王弇州之瑰奇,雖非大家嫡系,亦文壇之雄霸也。自此以外,檜後無譏焉。愚見如此,足下以為然否?幸進而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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