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禹錫 > 劉夢得文集 | 上頁 下頁
卷十二 論


  ▼辯跡

  客有能通本朝之雅故者,曰:「時之污崇,視輔臣之用房與杜,跡何觀焉?建官取士之制,地征口賦之令,禮樂刑法之章,因隋而已矣。二公奚施為?」餘愀然曰:「三王之道,猶夫循環,非必變焉,審所當救而已。隋之過,豈制置名數之間邪?顧名與事乖爾,因之何害焉?夫上材之道,非務所舉,必的然可使戶曉為跡也。吾觀梁公之跡,章章如懸宇矣。曷然哉?請借一以明之。」

  「史不雲乎:初,太宗怒渾戎之橫於塞也,度諸將不足以必取,當寧而歎曰:得李靖為帥,快哉!靖時告老且病矣,梁公虛其心以起之。靖忘老與病,一舉虜其君,郡縣其地而還。夫非伐國之難能,起靖之難能也。靖非不克之為慮,居功之為慮也。古之為將,度柄輕不足以遂事,重則嫌生焉,是以有辭第以見志,有多產以取信,有子質以滅貳,有嬖監以虞謗,其多患也如是。若靖者,名既成,位既崇,重失畏偪,其患又甚焉。微梁公之能盡材,能捍患,能去忌,能照私,彼姑藉舊勞,居素貴足矣,惡乎起哉?夫豈感空言而起邪?心相見久矣。夫豈飾小信而要邪?道相籠久矣。其後李敬玄擅能,失才臣而敗隨之;林甫自便,進蕃將而亂隨之。由是而言,固相萬矣。子方規規然窺上材以戶曉之跡,此吾之所不取也。若杜萊公者,在相位日淺,將史失其傳。然以梁公之鑒裁,自天策府遂以王佐材許之,則是又能以道籠房公者矣。房之許與跡孰甚焉?」

  客無以應而作。

  子劉子曰:「觀書者當觀其意,慕賢者當慕其心。循跡而求,雖博寡要,信矣。」

  ▼明贄

  古之人動必有以將意,故贄之道,自天子達焉。夫芬芳在上,臭達於下,而溫粹無擇,有似乎聖人者,鬯也,故用於天子。清越而瑕不自揜,絜白而物莫能污,內堅剛而外溫潤,有似乎君子者,玉也,故用乎諸侯。執之不鳴,刑之不嘷,似死義,乳必能跪,似知禮者,羔也,故卿執焉。在人之上而有先後行列者,雁也,故大夫執焉。耿介而一志者,雉也,故士執焉。視其所執而知其任,是故食愈重而志愈卑,位彌尊而道彌廣。

  耿介之志,唯士得以行之。何也?務細而所試者寡,齒卑而所蔽者眾。言未足以動聽,故必激發以取異;行未足以應遠,故必砥礪以姑聞。借今由士為大夫,舍雉而執雁,其志也隨之,故耿介之名,不施于大夫矣,況其上乎?然則為士也不思雉之介,為卿也能思羔之禮歟?今夫或者不明分推理而觀之,則曰:「此居下而嗜直者,是必得志而稔其訐矣;彼當介而務弘者,是必處高而肥其德矣。」曾不知訐當其分,則地易而自遷;弘非其所,則志遂而無制矣。於戲!責士以卿大夫之善,猶喻君以士之行爾。予以執贄之道得其分,苟推分明矣,求刑賞之僭濫,得乎?

  ▼華佗

  史稱華佗以恃能厭事為曹公所怒,荀文若請曰:「佗術實工,人命系焉,宜議能以宥。」曹公曰:「憂天下無此鼠輩邪?」遂考竟佗。至蒼舒病且死,見醫不能生,始有悔之之歎。嗟乎!以操之明略見幾,然猶輕殺材能如是;文若之智力地望,以的然之理攻之,然猶不能返其恚。執柄者之恚,真可畏諸!亦可慎諸!原夫史氏之書於冊也,是使後之人寬能者之刑,納賢者之喻,而懲暴者之輕殺,故自恃能,至有悔恚書焉。後之或者,複用是為口實。

  悲哉!夫賢能不能無過,苟寘於理矣,或必有寬之之請。彼壬人皆曰:「憂天下無材邪?」曾不知悔之日,方痛材之不可多也,或必有惜之之歎。彼壬人皆曰:「譬彼死矣,將若何?」曾不知悔之日,方痛生之不可再也,可不謂大哀乎!夫以佗之不宜殺,昭昭然不足言也,獨病夫史書之義,是將推此而廣爾。吾觀自曹魏以來,執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殺材能眾矣,又烏用書佗之事為?

  嗚呼!前事之不忘,期有勸且懲也,而暴者複藉口以快意。孫權則曰:「曹孟德殺孔文舉矣,孤于虞翻何如?」而孔融亦以應泰山殺孝廉自譬。仲謀近霸者,文舉有高名,然猶以可懲為故事,矧佗人哉!

  §天說(柳子厚)

  韓愈謂柳子曰:「若知天之說乎?吾為子言天之說。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饑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殘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為使至此極戾也』?若是者,舉不能知天。夫果蓏、飲食既壞,蟲生之;人之血氣敗逆壅底,為癰瘍、疣贅、瘺痔,亦蟲生之。木朽而蠍岀,草腐而螢飛,是豈不以壞而後岀邪?物壞,蟲由之生;元氣陰陽之壞,人由之生。蟲之生而物益壞,食齧之,攻穴之,蟲之禍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於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讎也。人之壞元氣陰陽也亦滋甚。墾原田,伐山林,鑿泉以井飲,窾墓以送死,而又穴為堰溲,築為牆垣、城郭、台榭、觀遊,疏為川瀆、溝血、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萬物不得其情,幸幸衝衝,攻殘敗橈而未嘗息,其為禍元氣陰陽也,不甚於蟲之所為乎?吾意有能殘斯人,使日薄歲削,禍元氣陰陽者滋少,是則有功於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讎也。今夫人舉不能知天,故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聞其呼且怨,則有功者受賞必大矣,其禍焉者受罰亦大矣。子以吾言為何如?」

  柳子曰:「子誠有激而為是邪?則信辯且美矣。吾能終其說。彼上而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者,世謂之元氣;寒而暑者,世謂之陰陽。是雖大,無異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報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氣,大癰痔也;陰陽,大草木也,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矣!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亦大謬矣。子而信子之仁義以遊其內,生而死爾,烏置存亡得喪於果蓏、癰痔、草木邪?」

  ▼天論上(並序)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於昭昭者則曰:「天與人實影響,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倈,窮阨而呼必可聞,隱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陰騭之說勝焉。泥於冥冥者則曰:「天與人實相異,霆震於畜木,未嘗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嘗擇善。蹠、蹻焉而遂,孔、顏焉而厄,是茫乎無有宰者。」故自然之說勝焉。余之友河東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之言,文信美矣,蓋有激而雲,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餘作天論以極其辯雲。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餘曰:「天與人交相勝爾。」其說曰:

  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陽而阜生,陰而肅殺;水火傷物,木堅金利;壯而武健,老而耗毦;氣雄相君,力雄相長:天之能也。陽而藝樹,陰而揫斂;防害用濡,禁焚用酒,斬材窾堅,液礦硎鋩,義制強訐〔一作禦〕,禮分長幼,右賢尚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

  人能勝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善必罰。當其賞,雖三旌之貴,萬鐘之祿,處之鹹曰宜。何也?為善而然也。當其罰,雖族屬之夷,刀鋸之慘,處之鹹曰宜。何也?為惡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預乃人事邪?唯告虔報本、肆類授時之禮,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奚預乎天邪?」法小弛,則是非駁,賞不必盡善,罰不必盡惡。或賢而尊顯,時以不肖參焉;或過而僇辱,時以不辜參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當然而固然,豈理邪?天也。」福或可以詐取,而禍或可以苟免。人道駁,故天命之說亦駁焉。法大弛,則是非易位,賞恒在佞,而罰恒在直,義不足以制其強,刑不足以勝其非,人之能勝天之「實盡喪矣。」夫實已喪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無實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數窮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法大行,則其人曰:「天何預人邪?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則其人曰:「道竟何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則天人之論駁焉。今以一已之窮通,而欲質天雲有無,惑矣。餘曰:「天恒執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雲爾;人恒執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乎寒暑雲爾。生乎治者人道明,鹹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

  ▼天論中

  或曰:「子之言天與人交相勝,其理微,庸使戶曉,盍取諸譬焉?」

  劉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適乎莽蒼,求休乎茂木,飲乎水泉,必強有力者先焉。否則雖聖且賢,莫能競也。斯非天勝乎?群次乎邑郛,求陰于華榱,飽於餼牢〔一作牽〕,必聖且賢者先焉,否則強有力莫能競也。斯非人勝乎?苟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然;苟由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然。是一日之途,天與人交相勝矣。吾固曰:是非存焉,雖在野,人理勝也;是非亡焉,雖在邦,天理勝也。然則天非務勝乎人者也。何哉?人不宰則歸乎天也。人誠務勝乎天者也。何哉?天無私,故人可務乎勝也。吾於一日途而明乎天人,取諸近也已。」

  或者曰:「若是,則天之不相〔去聲〕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為?」

  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濰、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風之怒號,不能鼓為濤也;流之泝洄,不能峭為魁也。適有迅而安,亦人也;適有覆而膠,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嘗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鳴條之風,可以沃日;車蓋之雲,可以見怪。恬然濟,亦天也。黯然沈,亦天也;阽危而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嘗有不言天者,何哉?理昧故也。」

  問者曰:「吾見其駢焉而濟者,風水等爾,而有沈有不沈,非天曷司歟?」

  答曰:「水與舟,二物也。夫物之合併,必有數存乎其間焉。數存,然後勢形乎其間焉。一以沈,一以濟,適當其數,乘其勢爾。彼勢之附乎物而生,猶影響也。本乎徐者其勢緩,故人得以曉也;本乎疾者其勢遽,故難得以曉也。彼江海之覆,猶伊淄之覆也。勢有疾徐,故有不曉爾。」

  問者曰:「子之言數存而勢生,非天也。天果狹於勢邪?」

  答曰:「天形恒圓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晝夜可以表候,非數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動而不已,非勢之乘乎?今夫蒼蒼然者,一受其形於高大,而不能自還於卑小,一乘其氣於動用,而不能自休於俄頃,又惡能逃乎數而越乎勢邪?吾固曰:萬物之所以為無窮者,交相勝而已矣,還相用而已矣。天與人,萬物之尤者爾。」

  問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數,彼無形者,子安所寓其數邪?」

  答曰:「若所謂無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為體也不妨乎物,而為用也恒資乎有,必依於物而後形焉。今為室廬,而高厚之形藏乎內也;為器用,而規矩之形起乎內也。音之作也有大小,而響不能踰;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踰。非空之數歟?夫目之視,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一作焰〕而後光存焉。所謂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燭爾。彼狸猩犬鼠之目,庸謂晦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視,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視,得形之微者也。烏有天地之內有無形者邪?古所謂無形,蓋無常形爾,必因物而後見爾,烏能逃乎數邪?」

  ▼天論下

  或曰:「古之言天之曆象,有宣夜渾天周髀之書,言天之高遠卓詭,有鄒子。今子之言有自乎?」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今夫人之有顏目耳鼻齒毛頤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腎腸心腑。天之有三光懸宇,萬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濁為清母,重為輕始,兩位既儀,還相為庸。噓為雨露,噫為雷風,乘氣而生,群分彚從。植類曰生〔按《尚書傳》云:「海隅蒼生,謂草木也。」〕,動類曰蟲。倮蟲之長,為智最大,能執人理,與天交勝。用天之利,立人之紀,紀綱或壞,複歸其始。堯舜之書,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厲之詩,首曰上帝,不言於人事。在舜之庭,元凱舉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中宗,襲亂而興,心知說賢,乃曰帝賚。堯民之餘,難以神誣。商俗已訛,引天而驅。由是而言,天預人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