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得文集卷九　樂府

卷九　樂府

　　▼泰娘歌（並引）

　　泰娘本韋尚書家主謳者。初，尚書為吳郡，得之，命樂工誨之琵琶，使之歌且舞。無幾何，盡得其術。居一二歲，攜之以歸京師。京師多新聲善工，於是又損去故技，以新聲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見稱于貴遊之間。元和初，尚書薨于東京，泰娘出居民間。久之，為蘄州刺史張愻所得。其後愻坐事謫居武陵郡。愻卒，泰娘無所歸，地荒且遠，無有能知其容與藝者，故日抱樂器而哭，其音燋殺以悲。雒客聞之，為歌其事，以足於樂府雲爾。

　　泰娘家本昌門西，門前綠水環金堤。
　　有時妝成好天氣，走上皋橋折花戲。
　　風流太守韋尚書，路傍忽見停隼旟。
　　鬥量明珠鳥傳意，紺幰迎入專城居。
　　長鬟如雲衣似霧，錦茵羅薦承輕步。
　　舞學驚鴻水榭春，歌撩上客蘭堂暮。
　　從郎西入帝城中，貴遊簪組香簾櫳。
　　低鬟緩視抱明月，纖指破撥生胡風。
　　繁華一旦有銷歇，題劍無光履聲絕。
　　洛陽舊宅生草萊，杜陵蕭蕭松柏哀。
　　妝奩蟲網厚如繭，博山爐側傾寒灰。
　　蘄州刺史張公子，白馬新到銅駝裡。
　　自言買笑擲黃金，月墮雲中從自始。
　　安知鵩鳥坐隅飛，寂寞旅魂招不歸。
　　秦家鏡有前時結，韓壽香銷故篋衣。
　　山城少人江水碧，斷雁哀猿風雨夕。
　　朱弦已絕為知音，雲鬢未秋私自惜。
　　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
　　如何將此千行淚，更灑湘江斑竹枝。

　　▼秋扇詞

　　莫道恩情無重來，人間榮謝遞相催。
　　當時初入君懷袖，豈念寒爐有死灰。

　　▼擣衣曲

　　爽砧應秋律，繁杵含淒風。
　　一一遠相續，家家音不同。
　　戶庭凝露清，伴侶明月中。
　　長裾委襞積，輕佩垂璁瓏。
　　汗餘衫更馥，鈿移麝半空。
　　報寒驚邊雁，促思聞候蟲。
　　天狼正芒角，虎落定相攻。
　　盈篋寄何處，征人如轉蓬。

　　▼七夕（二首）

　　河鼓靈旗動，常娥破鏡斜。
　　滿空天是幕，徐轉鬥為車。
　　機罷猶安石，橋成不礙查。
　　寧知觀津女，竟夕望雲涯。

　　＊

　　天衢啟雲帳，神馭上星橋。
　　初喜渡河漢，頻驚轉鬥杓。
　　余霞張錦幛，輕電閃紅綃。
　　非是人間世，還悲後會遙。

　　▼龍陽縣歌

　　縣門白日無塵土，百姓縣前挽魚罟。
　　主人引客登大堤，小人縱觀黃犬怒。
　　鷓鴣驚鳴繞籬落，橘柚垂芳照窗戶。
　　沙門草綠見吏稀，寂曆斜陽照懸鼓。

　　▼度桂嶺歌

　　桂陽嶺，下下複高高。
　　人稀鳥獸駭，地遠草木豪。
　　寄言千金子，知余歌者勞。

　　▼插田歌（並引）

　　連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樓，適有所感，遂書其事為俚歌，以俟采詩者。

　　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飛。
　　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
　　農婦白紵裙，農夫綠蓑衣。
　　齊倡田中歌，嚶儜如竹枝。
　　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
　　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煙火生墟落。
　　黃犬往復還，赤雞鳴且啄。
　　路傍誰家郎，烏帽衫袖長。
　　自言上計吏，年初離帝鄉。
　　田夫語計吏：「君家儂足諳。
　　一來長安罷，眼大不相參。」
　　計吏笑致詞：「長安真大處。
　　省門高軻峨，儂人無度數。
　　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
　　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畬田行

　　何處好畬田，團團縵山腹。
　　鑽龜得雨卦，上山燒臥木。
　　驚麏走且顧，群雉聲咿喔。
　　紅熖遠成霞，輕煤飛入郭。
　　風引上高岑，獵獵度青林。
　　青林望靡靡，赤光低複起。
　　照潭出老蛟，爆竹驚山鬼。
　　夜色不見山，孤明星漢間。
　　如星複如月，俱逐曉風滅。
　　本從敲石光，遂致烘天熱。
　　下種暖灰中，乘陽拆牙孽。
　　蒼蒼一雨後，苕穎如雲發。
　　巴人拱手吟，耕耨不關心。
　　由來得地勢，徑寸有餘陰。

　　▼蒲萄歌

　　野田生蒲萄，纏繞一枝蒿。
　　移來碧墀下，張王日日高。
　　分歧浩繁縟，修蔓蟠詰曲。
　　揚翹向庭柯，意思如有屬。
　　為之立長架，布護當軒綠。
　　米液漑其根，理疏看滲漉。
　　繁葩組綬結，懸實珠璣蹙。
　　馬乳帶輕霜，龍鱗躍初旭。
　　有客汾陰至，臨堂瞪雙目。
　　自言我晉人，種此如種玉。
　　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
　　為君持一鬥，往取涼州牧。

　　▼鶗鴂吟

　　朝陽有鳴鳳，不聞千萬祀。
　　鶗鴂摧眾芳，畏聞先入耳。
　　秋風白露晞，從是爾啼時。
　　如何上春日，唧唧滿庭飛。

　　▼牆陰歌

　　白日左右浮天潢，朝脯影入東西牆。
　　昔為童兒在陰戲，當時意小覺日長。
　　東鄰侯家吹笙簧，隨陰促促移象床。
　　西鄰田舍乏糟糠，就影汲汲舂黃粱。
　　因思九州四海外，家家只占牆陰內。
　　莫言牆陰數尺間，老卻主人如等閒。
　　君看眼前光景促，中心莫學太行山。

　　▼觀雲篇

　　興雲感陰氣，疾走如見機。
　　晴來意態行，有若功成歸。
　　蔥蘢含晚景，潔白凝秋暉。
　　深夜渡銀漢，漠漠仙人衣。

　　▼踏潮歌（並引）

　　元和十年夏五月，終風駕濤，南海羨溢。南人雲「踏潮」也。率三更歲一有之。余為連州，客或為予言其狀，因歌之，附于《南越志》。

　　屯門積日無回飆，滄波不歸成踏潮。
　　轟如鞭石矻且揺，亙空欲駕黿鼉橋。
　　驚湍蹙縮悍而驕，大陵高岸失岧嶤。
　　四邊無阻音響調，背負元氣掀重霄。
　　介鯨得性方逍遙，仰鼻噓吸揚朱翹。
　　海人狂顧迭相招，罽衣髽首聲嘵嘵。
　　征南將軍登麗譙，赤旗指麾不敢囂。
　　翌日風回沴氣消，歸濤納納景昭昭。
　　烏泥白沙複滿海，海色不動如青瑤。

　　▼百花行

　　長安百花時，風景宜輕薄。
　　無人不沽酒，何處不聞樂。
　　春風連夜動，微雨淩曉濯。
　　紅豔出牆頭，雪光映樓角。
　　繁紫韻松竹，遠黃繞籬落。
　　臨路不勝愁，輕飛去何托。
　　滿庭蕩魂魄，照廡成丹渥。
　　爛漫嗾顛狂，飄零勸行樂。
　　時節易婉娩，清陰覆池閣。
　　唯有安石榴，當軒慰寂寞。

　　▼春有情篇

　　為問遊春侶，春情何處尋。
　　花含欲語意，草有鬥生心。
　　雨頻唯發色，雲輕不作陰。
　　縱令無月夜，芳興暗中深。

　　▼路傍曲

　　南山宿雨晴，春入鳳皇城。
　　處處聞弦管，無非送酒聲。

　　▼白鷺兒

　　白鷺兒，最高格。
　　毛衣新成雪不敵。
　　眾禽喧呼獨凝寂。
　　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
　　前山正無雲，飛去入遙碧。

　　▼壯士行

　　陰風振寒郊，猛虎正咆哮。
　　徐行岀燒地，連吼入黃茅。
　　壯士走馬去，鐙前彎玉弰。
　　叱之使人立，一發如鈹交。
　　悍情忽星墮，飛血濺林梢。
　　彪炳為我席，膻腥充我庖。
　　裡中欣害除，賀酒紛號呶。
　　明日長橋上，傾城看斬蛟。

　　▼邊風行

　　邊馬蕭蕭鳴，邊風滿磧生。
　　暗添弓箭力，鬥上鼓鼙聲。
　　襲月寒暈起，吹雲陰陣成。
　　將軍占氣候，出號夜翻營。

　　▼竹枝詞〔並引九首〕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裡中，見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雎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湛濮之豔。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於今荊楚鼓舞之。故餘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揚之，附於末。後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江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

　　江上春來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
　　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

　　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
　　憑寄狂夫書一紙，住在成都萬里橋。

　　＊

　　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盃。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

　　＊

　　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複西來。

　　＊

　　瞿唐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

　　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
　　個裡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

　　山上層層桃季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楊柳枝詞〔九首〕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樹小山詞。
　　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

　　＊

　　南陌東城春早時，相逢何處不依依。
　　桃紅李白皆誇好，須得垂楊相發揮。

　　＊

　　鳳闕輕遮翡翠幃，龍墀遙望曲塵絲。
　　禦溝春水相暉映，狂殺長安年少兒。

　　＊

　　金穀園中鶯亂飛，銅駝陌上好風吹。
　　城東桃李須臾盡，爭似垂楊無限時。

　　＊

　　花萼樓前初種時，美人樓上鬥腰支。
　　如今拋擲長街裡，露葉如啼欲恨誰。

　　＊

　　煬帝行宮汴水濱，數株殘柳不勝春。
　　晚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牆不見人。

　　＊

　　禦陌青門拂地垂，千條金縷萬條絲。
　　如今綰作同心結，將贈行人知不知。

　　＊

　　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
　　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

　　輕盈嫋娜占年華，舞榭妝樓處處遮。
　　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

　　▼浪濤沙詞〔九首〕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濤風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

　　洛水橋邊春日斜，碧流輕淺見瓊砂。
　　無端陌上狂風急，驚起鴛鴦出浪沙。

　　＊

　　汴水東流虎眼文，清淮晚色鴨頭春。
　　君看渡口濤沙處，渡卻人間多少人。

　　＊

　　鸚鵡舟頭浪颭沙，青樓春望日將斜。
　　銜泥燕子爭歸舍，獨自狂夫不憶家。

　　＊

　　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吹浪正濤沙。
　　女郎翦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定晚霞。

　　＊

　　日照澄州江霧開，淘金女伴滿江隈。
　　美人手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

　　＊

　　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
　　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

　　＊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沈。
　　千濤萬灑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

　　流水濤沙不暫停，前波未滅後波生。
　　令人忽憶瀟湘渚，回唱迎神三兩聲。

　　▼瀟湘神詞（二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雲物至今愁。
　　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拋球樂詞（二首）

　　五彩繡團圓，登君瑇瑁筵。
　　最宜紅燭下，偏稱落花前。
　　上客如先起，應須贈一船。

　　＊

　　春早見花枝，朝朝恨發遲。
　　及看花落後，卻憶未開時。
　　幸有拋球樂，一杯君莫辭。

　　▼楊柳枝詞（二首）

　　迎得春光先到來，淺黃輕綠映樓臺。
　　秖緣嫋娜多情思，便被春風長暗催。

　　＊

　　巫峽巫山楊柳多，朝雲暮雨遠相和。
　　因想陽臺無限事，為君回唱竹枝歌。

　　▼竹枝詞（二首）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歌。
　　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羅。

　　▼紇那曲詞（二首）

　　楊柳鬱青青，竹枝無限情。
　　同郎一回顧，聽唱紇那聲。

　　＊

　　踏曲興無窮，調同詞不同。
　　願郎千萬壽，長作主人翁。

　　——右已上詞先不入集，今附卷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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