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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書


  ▼上杜司徒書〔時元和元年〕

  月日,故吏守朗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劉某,謹齋沐致誠,命僕夫持書,敢獻于司徒相公閣下:昔稱韓非善著書,而《說難》《孤憤》尤為激切,故司馬子長深悲之,為著於篇,顯白其事。夫以非之書,可謂善言人情,使逢時遇合之士觀之,固無以異於它書矣。而獨深悲之者,豈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

  小人受性顓蒙,涉道未至,末學見淺,少年氣粗。常謂盡誠可以絕嫌猜,徇公可以弭讒愬。謂慎獨防微為近隘,謂艱貞用晦為廢忠。芻狗已陳,刻舟徒識,罟擭隨足,悵然無知。事去凝想,時時自笑。然後知韓非之善說,司馬子長之深悲,跡符理會,千古相見,雖欲勿悲可乎?大凡恒人之所以靈於庶類,以其能群以勝物也;烈士之所以異于恒人,以其仗節以死誼也。然則交相喪者世與道,難合併者機與時。是以有死誼之心,而卒不獲其所者,世人悲之;獲其所矣,而一旦如不得終焉者,君子悲之。世人之悲,悲其不遇,無成而虧,故其感也近;君子之悲,悲其不幸,既得而喪,故其感也深。其悲則同,其所以為悲則異。若小人者,其不幸歟!

  間者昧於藩身,推致危地,始以飛謗生釁,終成公議抵刑,旬朔之間,再投裔土。外黷相公知人之鑒,內貽慈親非疾之憂。常恐恩義兩乖,家國同負,寒心銷志,以生為慚。雖欲瀝血以自明,籲天以自訴,適足來眾多之誚,豈複有特達見知者邪?遂用詛盟於心,不復自白。以內咎為弭謗之具,以吞聲為窒隙之媒,庶乎日月至焉,而是非乃辨。

  會友人江陵法曹掾韓愈以不幸相悲,且曰:「相國扶風公之遇子也厚,非獨餘知之,天下之人皆知之矣。余聞初子之橫為口語所中,獨相國深明之。及不得已而退,則為之流涕以訣;又不得已而譴,則為之擇地以居。求之於今,難與侔矣。抑余又聞,曩子之介於司徒府,奉誠敬於山園,上公亟稱於人,以為不懈於位。今則有修儀以贊其詔相者,有備物以贊其容衛者。七月禮畢,一朝慶行,誥言揚之,授以顯秩。子獨足趾一跌,而前勞並捐。祝網之辰,動絓疏目;可封之代,乃為窮人。斯常情之所悲,矧知子之厚者!夫踣者想起,必謼而求拯;疾者思愈,必呻而求醫。子宜謼于有力,而呻於有術,如何以箝口自絕為智,以甘心受誣為賢,嗛然自咎,求知於默。彼李斯逐焉而為上卿,鄒陽囚焉而為上客。二子者,豈默以求知者邪?若可訴而不言,則陷於畏;可言而不辯,則鄰於怨。畏與怨,君子之所不處,子其處之哉!」

  韓生之言未及竟,而小人不知感從中來,始赧然以愧,又缺然以栗,終悄然以悲。悲斯歎,歎斯憤,憤必有泄,故見乎詞。敢聞左右,投所閔也。嗟夫!人之至信者心目也;天性者父子也;不惑者聖賢也。然而於竊鐵而知心目之可亂,於掇蜂而知父子之可間,於拾煤而知聖賢之可疑。況乎道謝孔顏,恩異天性。是非之際,愛惡相攻。爭先利途,虞相軋則釁起;希合貴意,雖無嫌而謗生。魯酒致邯鄲之圍,飛鳶生博者之禍。伯仁之殺由偶對,伯奢之冤以器聲。動罹險中,皆出意表。雖欲周防,亦難曲施。加以吠聲者多,辨實者寡。飛語一發,臚言四馳。萌芽如奮,枝葉俄茂。方謂語怪,終成禍梯。

  嗚呼!人必求知,不能自達。何投分效節,有積塵之難?何譖行愛弛,有決防之易?何將進之日,必自見其可而後親?何將退之時,乃人言其否而遂棄?良由邪人必微,邪謀必陰,陰則難明,微則易信,罔極太甚,古今同途。是以前修鑒其若此,姑以推心取信,不以循跡生嫌。由是求忠臣于孝子,求良婦於罵己。食子,盡節也,推其忍可以疑心;放麛,違命也,推其仁可以屬國。若謂其孝於親未必能忠,專於夫未必能貞,忍於子未必能忍於其它,仁於獸未必能仁於其類,則是天下之人盡不可信而盡可誣,固不然也。

  凡人之行己,必恒于所安。苟非狂易,不能甚異。小人自居門下,僅踰十年,未嘗信宿而不侍坐。率性所履,固無遁逃。言行之間,足見真態。伏惟推心以明其跡,追往以鑒於今。苟謂其嘗掩人以自售矣,嘗近名以冒進矣,嘗欺謾於言說矣,嘗遝貪於求取矣,嘗狎比其瑣細矣,嘗媒孽其僚友矣,嘗矯激以買直矣,嘗詀讘以取容矣,嘗漏言於諮諏矣,嘗敗務以簿書矣。有一於此,雖人謂其賢,我得而刑也,豈止於棄乎?苟或反是,雖人謂其盜,我得而任也,庸可而棄乎?由是而言,小人之善否,不在眾人。所以受譴已還,行及半歲,當食而歎,聞弦尚驚。不以眾人之善為是非,唯以相公之意為衡准。

  自違間左右,亟蒙簡書,慰誨勤勤,窮顇增感。伏想仁念,必思有以拯之。況禮道貴終,人情尚舊,嘗盡其力,必加以仁。於犬馬之微,有帷蓋之報,顧異於是,豈無庶幾?儻浮言可以事久而明,眾嗤可以時久而息,弘我大信,以祛群疑,使煢煢微志,無「已矣」之歎,覬乎異日,得夷平民,然後裹足西向,謝恩有所,複以塵纓黧貌,稱故吏於相門。此言朝遂,可以夕死。何則?複於變者其義重,拯于危者其感深。暌而後合,示終不可暌也;否而後泰,示終不及否也。獲寶於已喪,得途於既迷,與夫平居不為艱故所激者,其味異矣。

  伏以大君繼明,元宰柄用,鴻鈞播平分之氣,懸象廓無私之照。渙汗大號,與人惟新,昭回汪濊,旁下郡國。投荒為民者,鹹釋拲梏,遂還裡閭,系於稍食,猶在羈絆。伏讀赦令,許移近郊。今武陵距京師,贏二千者無幾,小人祖先壤樹,在京、索間,瘠田可耕,陋室未毀。濡露增感,臨風永懷。伏希閔其至誠,而少加推恕,命東曹補吏,置籍于滎陽伍中,得奉安輿而西,拜先人松檟,誓當齎志沒齒,盡力于井臼之間,斯遂心之願也。如或官謗未塞,私欲未從,雖為裔民,乃有善地,則北距澧浦,資宿舂而可行,無道途之勤,蠲僕賃之費,重以鎮南,用和輔理,扇仁風於上游,霽嚴施惠,得以自遂,斯便家之願也。伏惟降意詳察,擇可行者處之。乞恩于指顧之間,為惠有生成之重。雖百穀之仰膏雨,豈喻其急焉。

  嗟哉!小人仕逢聖日,豈曰不辰?知有相君,豈曰不遇?而乘運鐘否,俾躬罹災。同生無手足之助,終歲有病貧之厄。孰不求達,而獨招嫌?孰不求安,而獨乘棘?賦命如此,雖悔何追?湘沅之濱,寒暑一候。陽雁才到,華言罕聞。猿哀鳥思,啁啾響異。莫夜之後,並來愁腸。懷鄉倦《越吟》之苦,舉目多似人之喜。俯視遺體,仰安高堂。悲愁惴栗,常集方寸。盡意之具,固不在言。身遠與寡,舍慈何托?是以因言以見意,恃舊以求哀。敢希未光,下燭幽蟄。孤志多感,重恩難忘。顧瞻門館,慚戀交會。伏紙流涕,不知所云

  禹錫惶悚再拜。

  ▼獻權舍人書

  禹錫在兒童時,已蒙見器,終荷薦寵,始見知名,眾之指目,忝閣下門客,懼無以報稱,故厚自淬琢,靡遺分陰。乃今道未施於人,所蓄者志,見志之具,匪文謂何?是用顓顓懇懇於其間,思有所寓。非篤好其章句,沈溺於浮華。時態眾尚,病未能也,故拙於用譽;直繩朗鑒,樂所趨也,故鋭於求益。今謹錄近所論撰凡十數篇,蘄端較是非,敢關於左右,猶夫礦朴納于容範。嘗聞昔宋廣平之沈下僚也,蘇公味道時為繡衣直指使者,廣平投以《梅花賦》,蘇盛稱之,自是方列于聞人之目。是知英賢卓犖,可外文字。然猶用片言借說于先達之口,席其勢而後驤首當時,矧碌碌者,疇能自異?今閣下之名之位,過於蘇公之曩日,而鄙生所賦,或巨于梅花,則沈泥幹霄,懸在指顧間。其詞汰而喻僭,誠黷禮也。繄遊藩之久,覬尚舊而霽嚴。

  禹錫惶悚再拜。

  ▼為京兆李尹答於襄州第一書

  閣下以大墓世在三原,而去河南益遠,尚系於數百年之外,於義不安,遂奮然移群從,率先行古,占數為京兆人。且命使者修敬于鄙薄,缺然不敢當此之重。洪惟閣下,世雄朔、易,四姓之冠,其宗勳有八柱之貴,其碩德有三老之重。因都入雒,錫之土田,自生齒已上,列于侯籍,與夫其先嘗為編戶民者大殊。謹按《永徽格》,貫在兩都者,無害為本部官。蓋神州赤縣,尊有所厭,非它土之比。實待罪輦轂下,閣下宣風江漢,為諸侯師,介圭入覲,必參大政。其展禮措事,宜為群倫所觀。非據之榮,赧然汗下。

  不宣。

  實再拜。

  ▼第二書

  實白:前辱閣下書,厚自枉屈,執州人之禮。兼示《移群從書》,明所以去河南從京兆為望之旨,于古儀為得。然而通行之自久,或獻疑焉。是以前書不敢不逡巡牢讓,亦有以發閣下之雄辨,使皭然為世程者。今月某日,函使至,果貽理言。大明時人之所以失,而我獨障頹波而逢其原。既一辭不獲命,又學淺不堪往復,敢不敬從。前史稱以大將軍而有揖客,豈不為重?循汲直之言,則有以略其禮而增高者。今鄙人之不讓,適有以增閣下之重耳。實白。

  ▼答饒州元使君書

  傳使至,蒙致書一函,辱示政事與治兵之要。明禮以及用,通經以知權,視陰陽慘舒之節,取震虩澤濡之象,知天而不泥於神怪,知人而不遺於委瑣。先鄉社之治以浹於舉郡,首隊伍之法以及于成師。猶言數者起一而至萬,操律者本黃鐘以極八音,誠通人之說,章章必可行者也。鄙人涉吏日淺,嘗耳剽老成人之言熟矣。今研核至論,淵乎有味,非遊言架空之徒,喜未嘗不至抃也。故揚搉所見,以累下執事雲。

  蓋豐荒異政,系乎時也;夷夏殊法,牽乎俗也。因時在乎善相,因俗在乎便安。不知發敘重輕之道,雖歲有順成,猶水旱也。不知日用樂成之義,雖俗方阜安,猶蕩析也。徙木之信必行,則民不惑,此政之先也。置水之清必勵,則人知敬,此政之本也。缿筩之機或行,則奸不敢欺,此政之助也。則有以其弛張雄雌,唯變所適。古之賢而治者,稱謂各異,非至當有二也,顧遭時不同耳。夫民足則懷安,安則自重而畏法;乏則思濫,濫則迫利而輕禁。故文、景之民厚其生,為吏者率以仁恕顯;武、宣之民亟於役,為吏者率以武健稱。其寬猛迭用,猶質文循環,必稽其弊而矯之,是宜審其救奪耳。

  太史公云:「身修者,官未嘗亂也。」然則修身而不能及治者有矣,未有不自已而能及民者。今之號為有志於治者,鹹能知民困於杼柚,罷於征徭,則曰司牧之道,莫先于簡廉奉法而已。其或材拘于局促,智限於罷懦,不能斟酌盈虛,使人不倦。以不知事為簡,以清一身為廉,以守舊弊為奉法。是心清於棖闑之內,而柄移於胥吏之手。歲登事簡,偷可理也;歲劄理叢,則潰然攜矣。故曰身修而不及理者有矣。若執事之言政,詣理切情,斥去迂緩,簡而通,和而毅。其修整非止乎一身,必將及物也;其程督非務乎一切,必將經遠也。坊民之理甚周,而不至皎察;字民之方甚裕,而不使侵蛑。知革故之有悔,審料民之多撓。厚發奸之賞,峻欺下之誅。調賦之權不關於猾吏,逋亡之責,不遷于豐室。因有年之利以補敗,汰不急之用以嗇財,為邦之要,深切著明,若此其悉也。推是言,按是理而篤行之,烏有不及治邪?

  古稱言之必可行,非樂垂空文耳。有人民社稷,固可踐其言也。瀕江之郡饒為大,履番君之故地,漸甌越之遺俗。余幹有畝鐘之地,武林有千章之材。其民牟利鬥力,狃於輕悍,故用暴虐聞。重以山茂檟苦,金豐鐐銑,齊民往往投鎡錤而即鏟鑄,損絲枲而工搴擷,乘時詭求,其息倍稱。間聞主分土者,盡籠其利而斡之,坐簿書舛錯,為中執法所劾,事下三府,以受賕論,其刑甚渥。於今列郡不寒而慄。彼邦人聆其風聲,固曰:「彼浚民者,上罪之若此。」其念民也至矣。今二千石以前失職非其罪,執事者即人心而用之,彼邦人是必翹然須其至而安矣。以思治之民,遇習治之守,欲不至於富庶,得乎?

  昌黎韓宣英,好實蹈中之士也。前為司封郎,以餘刃剸劇于計曹,號無逋事,能承其家法而紹明之,庭堅、仲容之族也。坐事為彼郡司馬,更閏餘者再焉。是必能知風俗之良窳,采寮之善否。盍嘗問焉,足為群疑之寶龜也。至於否臧文律,戢玩之戒,均權以制動,函隸以稔勇,平居使不墮,萃聚使不嘩,坐作疾徐,心和氣振,誠纖悉於所示也。故置之以須執事異日承進律之命,握獸符而駕寅車,然後貢其瞽言,重曉左右耳。

  ▼答容州竇中丞書

  健步劉子良至,猥奉書教,以愚為希儒之徒。重言一發,華袞非貴。世之服儒衣冠,道古語、居學官者,為不鮮矣。求其知所以然者幾何人?借曰有之,未必不詬病耳。今夫挾弓注矢,遡空而發者,人自以為皆羿可矣,移之于澤宮,則噤而不敢言。何哉?有的不可欺故也。今夫儒者函矢相攻,蜩螗相喧,不啻於彀弓射空矢者,孰為其的哉?異日兄道大行,則言益重,使儒者之的懸於舌端,不得讓也。由是知辱教之喜,可勝既乎!間承得一二易生,列侍絳帳,荒服之外,持經鼎來,爭捐珠璣,以易編簡,不疾而速,其君子之德風歟?而裔憬俗已丕變矣。顧其風候,非民和可移。地泄恒燠,冬無嚴氣,其在嗇神以佐藥,兼味以禦祲,所謂養賢以及萬民熙之時,義不可不順。苟以有待及物為心,則養已與養民非二道也,矧群情之顒顒乎?

  禹錫再拜。

  ▼答柳子厚書

  禹錫白:零陵守以函置足下書,爰來屑末三幅,小章書僅千言,申申亹亹,茂勉甚悉。相思之苦懷,膠結贅聚,至是泮然以銷,所不如晤言者無幾。書竟,獲新文二篇,且戲餘曰:「將子為巨衡,以揣其鈞石銖黍。」餘吟而繹之,顧其詞甚約,而味奫然以長,氣為幹,文為支。跨躒古今,鼓行乘空,附離不以鑿枘,咀嚼不有文字。端而曼,苦而腴,佶然以生,臒然以清。余之衡誠懸於心,其揣也如是。子之戲餘,果何如哉?夫矢發乎羿彀,而中微存乎它人。子無曰必我之師而能我衡,苟然,則譽羿者皆羿也,可乎?索居三歲,理言蕪而不治,臨書軋軋,不具。禹錫白。

  ▼與柳子厚書

  間發書,得《箏郭師墓誌》一篇,以為其工獨得於天姿,使木聲絲聲,均其所自出,抑折愉繹,學者無能如繁休伯之言,薛訪車子,不能曲盡如此。能令鄙夫沖然南望,如聞善音,如見其師,尋文寤事,神騖心得,倘佯伊鬱,久而不能平。嗟夫!郭師與不可傳者死矣。弦張柱差,枵然貌存,中有至音,含糊弗聞。噫!人亡而器存,布方冊者是已。余之伊鬱也,豈獨為郭師發邪?想足下因僕書,重有慨耳。

  不宣。

  禹錫白。

  ▼答道州薛侍郎論方書書

  禹錫再拜:

  初,兄出中台,守江華,人鹹曰:「函牛之鼎,以之烹小鮮,惜乎餘地澶漫而無庸也。」愚獨心有慨焉,以為君子受乾陽健行之氣,不可以息。苟吾位不足以充吾道,是宜寄餘術百藝以泄神用,其無暇日,與得位同。久欲以是理求有得于兄,而未有路。會崔生來,辱書教,果惠以所著奇方十通,商古今之宜,而去其並猥,以一物足以了病者居多,非累試輒效,不在是族。或取諸屑近,亦以攟拾。慮恒人多怠忽不省,必建言顯白,揚其功于已然。其它立論,率以弭病於將然為先,而攻治為後。言君臣必以時,言宣補必以性,言砭火必本其輸滎,言祓攘必因其風俗。齊和之宜,炮剔之良,暴炙有陰陽之候,煎烹有少多之取。撓勞以制駛,露置以養潔,味有所走,薫有所歸,存諸纖悉,易則生患。非博極遐覽之士,孰能知其所從來哉?

  愚少多病,猶省為童兒時,夙具襦袴,保姆抱之以如醫巫家,針烙灌餌,咺然啼號。巫嫗輒陽陽滿志,引手直求,竟未知何等方,何等藥餌。及壯,見裡中兒年齒比者,必睨然武健可愛,羞已之不如,遂從世醫號富於術者,借其書伏讀之。得《小品方》,于群方為最古。又得《藥對》,知《本草》之所自出。考《素問》,識榮衛、經絡、百骸、九竅之相成。學切脈以探表候,而天機昏淺,布指於位,不能分累菽之重輕,第知息至而已,然於藥石不為懵矣。爾來垂三十年,其術足以自衛,或行乎門內,疾輒良已。家之嬰兒,未嘗詣醫門求治者。

  頃因欲編次已試者為一家方書,頋力不足。今兄能我先,所以辱貺之喜,信踰拱璧,有以賞音適道耳。嘗思世人居平不讀一方,病則委千金于庸夫之手,至於甚殆,而曰不幸,豈真不幸邪?甚者或乘少壯之氣,笑人言醫,以為非急。昌言曰:「飴口飽腹,藥其如我何?」所承之氣,有時而既,於禱神佞佛,遂甘心焉。兄以愚言覆觀之,其人固比肩耳。前蒙示藥焙法,謹如教。地之慝果不能傷,雖茈胡、水瀉,喜速朽者,率久居而無害。萬物不可以無法,謂生不由養致,其誣乎?山川匪遐,事使之遠,形不接而諭者,莫賢乎書。

  臨紙怊悵,不宣。

  禹錫再拜。

  ▼與刑部韓侍郎書

  退之從丞相平戎還,以功為第一官,然猶議者嗛然,如未遷陟。此非特用文章學問有以當眾心也,乃在恢廓器度,以推賢盡材為孜孜,故人心樂其道行,行必及物故耳。前日赦書下郡國,有「棄過」之目。以大國材富而失職者多,千鈞之機,固省度而釋,豈鼷鼠所宜承當?然譬諸蟄蟲坯戶而俯者,與夫槁死無以異矣。春雷一振,必歆然翹首,與生為徒,況有吹律者召東風以薫之,其化也益速。雷且奮矣,其知風之自乎?既得位,當行之無忽。

  禹錫再拜。

  ▼答連州薛郎中論書儀書

  吾兄不知愚無似,猥以書見攻其非,且曰:「我與子中外屬,當為伯仲,其抵我書,執禮太卑。按《舊儀》,凡兄姊之齒,有唯無伏,它以是為率。其於匹敵,即前雲願,後雲『白』而已。大曆初,李贊皇、賈常侍猶守之無渝。二公何人也?我與子何人也?烏有從末俗以姑息為禮,而不虞識者所窺邪?其旨雲爾。」愚得書,退而思惟,愀然自賀曰:「在恒人為宜,而在愚為過,豈不能幸歟?」故盡言于兄,期有以相暢耳。

  夫《禮》之文為著定,宜尊宜卑,猶四方上下,左右前後,稱謂一立,古先聖賢所不敢移。管敬仲不敢當命卿之饗,虞人不敢承士之招,先禮而後身也。汲黯不為大將軍而虧九卿,王祥不為錄尚書而屈三公,先道而後時也。是則非據之榮,雖君命有所不受;非道之利,雖眾尚有所不為。兄長于大曆初,嘗接前輩游,故其風采去承平時不甚相遠。愚長於貞元中,所與游皆後來諸生,然猶於稠人廣坐,時聞老成人之說,灌注耳目,斑斑然不絕如線。其後為禦史,四方諸侯悉以書來賀,校其禮,皆駁不同。唯洪州牧李常侍巽、潭州牧楊中丞憑始言執事,其它如儀。而同在憲司者,鹹以二牧為不遜。愚時與其僚柳宗元昌言於眾曰:「監察,八品也,當衣碧。言執事為宜,不當經怪。」眾鹹聽然而咍,複謂愚云:「子奚不碧其服邪?」其不堪執事色,深不可以言解。

  及謫官十年,居僻陋不聞世論,所以書相問訊,皆昵親密友,不容變更,而時態高下,無從知耳。前年祗召抵京師,偶故人席夔談,因及是事,乃知與十年前大殊。至有同姓屬尊致書於屬卑而貴者,其紙尾言起居新婦,夔獨竊笑之而已,然猶不敢顯言詆之。今有人謂東為西者,一言發,則凡人嗤為騃且狂,苟不眾非之,則東西易位久矣。尊卑失其儀,恬而不怪,安得使人如東西不敢易之哉?曾子有云:「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民之愛人也以姑息。」謂古人悉朴且賢,則斯言不當發於洙泗間耳。蓋三代之尚,未嘗無弊,由野以至僿,豈一日之為,漸靡使之然也。嫉其弊而救之,以歸於中道,以俟乎薦紳先生德與位並者,揭然建明之,斯易也。《語》曰:「俟自直之箭,則百代無一矢;俟自圓之木,則千歲無一輪。執矯揉之器者,視之灌叢,無非良材耳。」

  竊觀今之人,于文章無不慕古,甚者或失于野,於書疏獨陋古而汩於浮。二者同出於言而背馳,非不能盡如古也,蓋為古文者得名聲,為今書者無悔吝,如水走下,兄其以愚言為然否耶?

  禹錫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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