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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等到經過幾次之後,自己都覺做過了分,然後開恩,馬上一串點頭答應。可憐馬二一身糜爛,臂又錯環,腫起老高,行動都是痛楚,屎在門口憋不住,不能不拉,受上幾句侮辱方始得允,卻不許人攙扶,只好挨痛走出。馬二也真能伸能屈,明知不行,仍然涎臉哀求,比誰的事都多,同押人看了都好笑,說他風魔。看守人也說得好:「你不是租界上人物嗎?眼時這地界可不是你那狗窩子,我實情瞧你不是玩意,給你難看,你可認准嘍,你只出去,有什麼招你只管使去,二大爺曾聽著,你到外國地一上班,咱還准去,絕不能含糊。你這塊松骨頭要在這兒散嘍,只管到閻王爺那兒去告去,咱是陰陽兩界,官私兩面,四下裡都由性兒挑,你老瞧我幹嗎?你兔蛋還別心裡罵我,別瞧啞口,咱能瞧出來,就有你兔蛋受的。」

  馬二嚇得連頭也不敢抬,低著頭沒口子分辯道:「二大爺你是我恩公,別瞧頭一磨被押,這裡頭的事我滿都知道,惜非遇見你啦行好,我這罪孽還不定怎麼受啦,我小子哪能恩將仇報啦?」

  看守見他一味賠笑,逆來順受,才罵罵咧咧走開。

  馬二自覺柔能克剛,為想討好,又朝同押人唱隔壁戲道:「實話照說這位張二大爺還真行好,要比咱們那兒王四對待犯人,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強多啦。他對別位難友的好處先不用提,就說對我罷,那真叫是行好開恩,別瞧他嘴裡罵罵咧咧,那是他的離戲,多會看他動真格打我啦嗎,要換別人,廳長交派,那還了得?昨兒晚上早用一大枚手紙、兩大枚燒酒給我小子跳加官送姥姥家去啦,哪能今兒還跟眾位在一塊。說他是我恩公那是不假,別說小子我忘不了人家好處,連帶眾位出去,要不好好弄桌鴻賓樓翅子席帶扒雞腿扒時子請請他,再送點嗎,打我起全他媽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眾人見他說山討好,還把別人罵上,那恨在心裡,又因說的是請看守,不便搭腔,都恨在心裡,罵他孬種無恥,馬二開口就被打罵。憋了一天,挨到晚間,聞說堂已不過,毛也求下,開口說了一大串無人干涉,以為著守的馬屁被自己拍上,打算大放厥詞,嗓門也越說越高,見眾人相視以目,剛想說眾人不懂好歹,來襯他的知恩感德,以冀明天求毛方便,多喝兩碗涼水,忽見看守怒衝衝提了荊條開門走人。

  馬二剛喊得一聲「二大爺,我們正念道你啦」,話未說完,看守早刷刷幾荊條迎頭蓋臉抽下,口中大罵:「兔蛋,叫你不嚷偏嚷,哪有那麼些說的?老實告訴你,我還是就給你一人不來,別人說話只小聲點都行,就你免蛋不許胡噴!這會套頭刮腦,就說上天去當嗎?有那工夫早已厚道一點,哪有今天?既落到這份上,安安靜靜放老實點,比什麼都強。既然跟咱廳長幹,索性真有種,是塊料,也行。過上熱堂不哼不哈,你瞧下來咱弟兄對你嗎樣,素日狐假虎威,狗眼都挪了他間,到腦袋當中朝天長著,別管人是你親爹你也唬著,足招呼,一旦犯案,讓中國地抓著,上得堂去,回回毛沒動一根,先親娘祖奶奶胡他媽一路亂喊,受完罪回頭,就該數著脊樑骨想想,為嗎許的,還不聽好話,招老爺們生氣。我不說嗎,你有能耐,有威風,能出這門,回到外國地,只管使去。到我這兒,裝他媽這份松骨頭,爺們不吃,快把狗嘴縫上,請好吧,孫子!」

  邊罵邊抽,罵完,馬二大頭腫臉上又添了好些痕印,跪在地上連哭帶喊爺爺,看守仍還打個不住,眾同押人早知他素日行為和得罪之由,适才又聽他罵人說山,見狀俱都快意,誰也不勸。

  正打得不可開交,忽又來一法警,朝看守咬了幾句耳朵,看守才行住手,朝馬二冷笑道:「這會爺們饒你,再要胡說白咧,哼哼卿卿,我就把你吊起來。剛才有人給你送東西,別瞧你來啦照應,我就不許你開口,你只一問,照樣再賞你一通。」

  說時後來法警早用簸籮端了一些食物放在馬二面前,由他食用,跟著又引來一個外科醫生,令將衣服脫下,給他上了傷藥,又給了一身囚衣、一條毯子。馬二才挨完毒打,見狀又驚喜起來,自知平日為人,除西捕吃馬屁能連手辦事處得極好外,連同事帶崗位左近商民全是對頭,決不會有人照應,似這樣又是衣食又是醫藥的又是誰呢?此番出去真得好好報答人家,不能和往常一樣,受人好處只當自己本事,說翻臉照樣瞪眼,越想中國人都是仇敵,決無這麼一位,也許是總辦捕頭憐念自己為他吃苦,派人前來交涉運動,如若料得不差,簡直和對頭要人,好不好,怎換的衣服又是犯人穿的呢?越想越納悶,有心想問,無如看守兇神惡煞,虎視眈眈,口剛微動還沒張開便加威嚇,膽已嚇破,不敢招惹。醫生又板著一張死人臉子,調治只管周到,卻是面帶厭惡,一言不發,事完便走。馬二忍不住,剛低喚得一聲「大夫」,西醫首先瞪了一眼,罵了句「混蛋」,人已走出。跟著看守又喝:「兔蛋,剛上完了藥,身上癢癢,想挨兩下是怎麼著?」

  馬二嚇得往後倒退,不敢言語,看守隨即走出。

  上藥以後,痛雖沒有全止,到底輕鬆得多。馬二食量甚大,平日在租界上專向附近商民抹血,吃白食,養成饞嘴,頭天挨打,連急帶怕一腔浮火,沒吃東西,囚飯粗劣,東西更是有限,頭一頓馬二還嫌不好吃,身上又疼得難受,更提著心恐怕過堂,只吃了兩口便難下嚥。沒等到吃晚飯,求毛回來,聽說廳長出門,驚魂一定便餓起來,身帶的錢半被交案時搜去,別的犯人均可請求用自己的錢向大廚房買吃食,獨他不許,白挨了好幾大口臭唾沫,沒奈何只得吃囚飯,偏又一人只一粗碗,外帶一碗漂有幾片菜葉的葷湯,如何能將大肚子裝飽?眼看別人都買燒餅果子,叫飯叫面,饞得心慌,一旦見了吃的,嗓子裡直要伸出手來一路足啃。因适才挨打眾人在旁恥笑,無人說句好話,吃時連虛嚷一聲都沒有,一個人吃個精光。

  吃完,一會便點名入睡,躺在床上想起日裡醫生食物必有一個大來路,至少也是西捕求工部局總辦出力交涉,才能有此好事,老楊本已簽字不許槍斃,今日不曾過堂,可見怨氣已消,必是怕外國人看見身上有傷不答應,想等自己傷養好了再放出去,只可恨這幾個兔蛋看守居心作對,軟硬不吃,休說打聽,連口都不許開,可惡萬出,太爺這一出去,只你們敢到下邊去,咱不把這幾個兔蛋腿砸折了,揍個爛酸梨似的,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只老楊厲害,楞敢跟外人要人,不敢再惹。反正你總得有下臺那一天,那時再瞧我怎麼報仇吧!

  正在胡思亂想,忽見看守走入木柵,朝他高喚「兔蛋」,馬二慌不迭坐起,連答:「有,有,二大爺,叫兔蛋嗎事?」

  看守笑道:「你運氣來啦,快滾起來,拿了你的東西跟我走吧。」

  馬二聞言當過夜堂,或是看守要帶往別屋用私刑消夜,當時嚇了個心膽皆裂,因見來人不是日裡打他的一個,嘴雖格外刻薄,好使巧罵人,卻不上手,立時跪倒哭求道:「老爺,我在這兒住著滿好,諸位老大爺待我恩重如山,我小子孩子戀大人,眼時就叫我住洋樓也不願換這好地間,你啦恩典饒我得啦。」

  看守笑駡道:「雜種,瞧你這塊松骨頭,怪可人疼的,這是上邊交派,真給你換好地界,你跟我哭嗎?沒那些說的,快走吧。頂好的屋子由你一人足反,多好,省得在這兒一開口就挨你乾爹一鴨子,這是優待,還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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