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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少章心方一驚,剛想答應不是,催車快走,車已站住,緊跟著由車後跑來一人,手攀車簾一探頭,喜叫道:「真是你啦?瞧這一路急趕,差點沒害我把昨黑啦的煙泥給抖漏出來,你啦怎不謝候我吧?」

  少章聽出耳音甚熟,驚遽中定睛一看,來人正是新旅社所遇混混馬二,滿頭汗淋淋直冒熱煙,連喘氣帶說話,一點沒有頭腦,心神略定,厭惡立生,把臉一板,正要發作,馬二已開門見山,不等張口便往下接說道:「你啦快往新旅社去一趟吧,大嫂縣長太太大事不好啦!」

  少章聞言大驚,不由脫口間道:「內人怎麼啦?」

  馬二道:「昨兒晚上老爺子打孫公館回家,因為你啦的事,說了好些個閑盤。大嫂自打你啦一走,在家裡頭老受欺負,全家大小都說你啦的事都她給妨的,老爺子又不許她抽煙,擠得無法,昨晚上再讓老爺子一通臭卷,氣得今兒打公館跑出來,到新旅社抽了兩口煙,越想越煩,直要尋死,得虧大夥給按住,給她開了一個房間,她氣得直哭,打發我和黃七到孫公館找你,當差真他媽混蛋,說嗎也不給回,愣說沒有你啦這一位,只好回去吧。大嫂聽說,當你啦把她體己錢用完,變啦心,要另外弄從良人嗎的,當時沒哼氣,瞅冷子往牆上就來一羊頭,腦子差點沒撞出來,現時躺在床上簡直要死。黃七早上碰了一回釘子,雨又大,准知孫公館拿咱當壞人,去了見不著,誰也不肯再跑。

  我這人最熱心,不能見死不救,再說咱哥們都有個不錯,頂著雨就來啦。總算這回還不錯,遇見好人,我把實活一說,他才說你啦剛走,趕巧先雇的車讓人雇走,沒有膠皮怕趕不上,頂著大雨就趕來啦。大嫂眼時倒緩過點來,可是她說你啦十二點以前要是不到,非尋死不可。我還怕半道趕不上,一到家再找你就麻煩啦。話是一言難盡,救人要緊,你啦就快到新旅社去吧。」

  說完,不俟少章答言,便告車夫快拉新旅社,馬點前加一毛酒錢,一面喚來一輛膠皮坐將上去。黃七、趙進財等四人見馬二已將少章的車截住說話,直打手勢,知道大功告成,乘著二人說話之際早開過去,一路雇車快跑,趕往新旅社去,照計而行不提。

  少章不知身已入網,以為租界當局即便伯岳人情沒有托到,中國偵探也決不敢進界拿人,馬二又說得活靈活現,家務事全部知道,由不得心以為真,一心惦記阿細安危,全沒想到會被捕一層上去。車行迅速,一會到了新旅社門首下車,少章車錢已由孫家代付,見馬二要付車錢,便道:「我的車錢已給過,再加他兩毛,連你的一塊給吧。」

  隨說摸出一看,沒有零的,便道:「叫茶房付,我們走吧。」

  馬二見少章掏出一疊鈔票,忙道:「旅館不管墊錢,我也沒有零的,要不把錢交我,給你啦換去。」

  少章剛想撿一張五元中鈔與他,馬二已劈手搶過兩張,少章道:「那是兩張十元的。」

  馬二這時正是個機會,裝沒聽見,卻回頭急道:「你啦快上三樓,大嫂跟黃七正等著你啦,看病人要緊。有什麼話咱們待會再說,我換錢去。」

  邊說邊往外跑。少章一看壁上鐘差七八分便是十二點,見馬二周身淋得落湯雞一般,心想:「休看他是混混,為朋友真熱心,阿細也許虧了他們才得保住性命。」

  因吃馬二一催,不暇再顧鈔票,順樓梯便往上趕。

  還沒走上二樓,便聽馬二在和車夫吵罵,意似說馬二說過車快多給,到後不算,雙方對罵起來,少章也沒心聽,剛上二樓,瞥見夥計趙四正在煙館門首探頭張望,朝自己揮手使眼色,少章覺他神情鬼祟,不知何意,便問:「我太大在三樓幾號房?」

  趙四見他不懂,面帶焦急,將手連搖,似要走出,忽又縮退回去,隨覺身後有人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黃七朝少章詭笑道:「呵,周爺你敢子還見人啦?」

  一言未畢,馬二已騰騰跑上,少章便問:「黃七,內人現在何處?請快領我去。」

  黃七冷笑道:「你啦還提啦,昨兒個我們要不在這打一宿牌,今兒沒走,她命早完蛋去啦。大清早上我跟馬二請你啦去,好大架子的孫公館啦,你太太明說你在他家避風,愣說沒有,咱們碰釘子沒嗎,真要見不著人,出了亂子人命關天,這是嗎事?」

  少章急見阿細,聽他奚落,只得不住口道歉稱謝,大罵當差混蛋,又問人在幾號,馬二故意插口道:「周縣長他實情是不知道,他公母倆情分是真好,一聽我說就趕了來,事情到這份上,你啦就甭說閒話啦,來來來,你啦大大在三樓五十六號,我領你去。」

  黃七冷笑道:「你當她還在啦,人早走啦。」

  少章聞言大驚,急間何往,馬二也假問道:「她不剛緩過點氣,滿頭是血,躺了啦嗎,這還走?不能不能。」

  黃七道:「你打量旅館是你開的啦?從打你一走,我剛把茶房嘴買住,不叫給賬房報告,這位大太也真各別,老以為男的變了心,要不結不能打頭天到孫家一連二十來天不回來,也不捎點錢嗎的。又聽說人見不著,緩過來還是直哭,直說非跳大樓不可,請想茶房擔得了嗎?當時便要報告賬房,我想巡捕一上來,這事就鬧大發啦,再往英國地,一傳本夫,到案追究,他啦身上背著官司,讓山西來人知道,一張照會就把人要去,送啦忤逆,咱們跟他雖然初交,總算一見如故,能看了不管嗎?古人說得好,先下手的為強,再說傷又太重,就這一會暈過去兩次,我素日慷慨,講究俠義結交,墊二錢有嗎,再三按住茶房,趕急跟東洋醫院打電話,叫來病車,把她給送醫院去啦。我要不犯癮,還不回來啦。這會正是醫院下班,去了也見不著人,莫如我們到樓底下三號,那裡離西餐館近,先弄點嗎吃的,抽完再去正是時候。」

  少章一點也未疑心,反倒盼著早走,又以老父精于中醫,家人有病從未延過西醫,不知醫院規矩,雖然憂急,一則求人的事,對方萍水相逢,已承人家幫忙,不便催促,二則地理規章全都不熟,既是此時見不著人,此去不知耽誤多少時候,自己飯也沒吃,來時匆忙,煙更沒有抽好,便極口稱謝,連聲應好。又對馬二道:「老二瞧你這一身濕溜滑卿的,還不趕即找地方換去。要到人家鋪上怎麼躺法,不會找人先借一身嗎?咱們在三號等你吃飯,快去快來。」

  馬二應聲自去。

  黃七邊和少章往樓下走邊道:「周爺別瞧我請你吃這一頓飯,抽這遍煙,咱這德行就大啦,醫院裡規矩多厲害,你這一去,飯倒是能外頭叫,要打算抽大煙就滿沒那宗子事啦。可是話又說回來,也不淨為你,我不也該吃、該抽嗎?這至少多半天的工夫我也是頂不住,這叫作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兩全其美。我是合式,趕明個你也有個想頭,覺著交朋友得交黃七爺這個樣的。」

  少章和阿細也是前世冤孽,以那一樣久經風月的嫖場老將,竟會抱一個乾瘦醜惡和吊死鬼差不多的半老土娼愛如至寶,一聞負氣出走尋死之信,便失神喪魄,憂急如焚,既恐阿細傷身垂危,又恐昨夜事大決裂激怒、老父強迫自己將她去掉,又當這風雨飄搖之際無法另外立家安置,正在心亂如麻,並未聽出黃七有心戲侮,語帶雙關,接口連說:「那天業經厚擾,今天內人又承幫忙救她,心中感激不盡,為我的事如何能由你請?」

  黃七詭笑道:「你不明白,我請跟你請一個樣,走吧。」

  少章又朝他打聽醫院病人能抽煙不,可否花點錢運動一下,黃七又詭笑道:「你啦別淨惦太太啦,她比你福命大,管保受不了罪,你這一頓煙可得多抽子點,這一去不定多長時候才出院呢。」

  說者有意,聞者無心,少章終未聽出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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