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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馬二全神貫注少章,目不旁瞬,偏巧少章忙著抽煙,又知道這類耍人的上來不熟充熟,照例是這一套,心中厭惡,知道一客氣嚷得更凶,便裝著過癮心急,不顧說話,只將手裡煙扡子略微一搖示意即止。馬二見沒答話,方悔說得太早,不是時候,忽聽有人接問,話甚紮耳,不由面上有點掛不住,當時發怒,剛喝一聲「誰呀」,少章見那人年約四十多歲,生得鷹鼻鷂眼,一臉煙容,穿著卻頗整齊,身量至少比馬二矮著一頭,不但說話挖苦,更帶著藐視神色,方恐馬二氣勢洶洶要和那人動武,不料馬二話才說出口,那人方答了句:「馬二爺,這這不才,是我,你啦。」

  這句話才一出口,馬二恰也轉過臉來,一見那人,立時改怒為笑道:「我當哪位,原來是黃七爺嗎?多會來的,抽啦嗎?」

  黃七答道:「我跟縣長老爺先後腳進門,正趕馬二爺請客吃鴻賓樓的時候,沒好意思攔你啦高談,我的馬二爺。」

  馬二爺慌道:「爺,爺,咱弟兄可不過這個,七爺你這是幹嗎?」

  黃七冷笑道:「歸裡包堆我兜裡頭還不剩一根香蕉錢,連抽大煙還是給先生對付啦,你啦說我敢幹嗎?我一個人的馬二爺。」

  馬二因這人又陰又狠,是本租界文武兩途的二號英雄,手眼勢力比自己寬得多,平日頗有用他之處,得罪不起,知道越描越黑,再說下去更不好聽,當著生人面子難堪,只得抹著稀泥,大聲嚷道:「諸位你瞧,咱們七哥今兒不知哪兒的邪火,跟我挑開啦眼啦。七哥,你還是別生氣,怨我當兄弟的不對,你啦總是老大哥,遇事多包涵。上回書算是滿沒聽提,揭過這一篇,咱們說整個的。」

  緊跟著又喚少章道:「周縣長跟周太大請過來,我給你啦二位引見一位好朋友,這是咱們黃七哥,他啦上輩是鹽商,乾隆皇帝下江南進過貢,什麼縣長啦,道尹啦,他哥們有好幾位,都做著闊事。天津九大家,本來八大家,後續的這一家便是他們老爺子。眼時日法租界的人物提起咱們黃七哥,官私兩面真數頭一把。小弟跟他發小的交情,一個頭磕在地下,別瞧他啦好離戲,跟我還是過命的交情。七哥,這位是周縣長,好朋友,都是自己人,沒什麼說的,你啦二位以後真得多親多近。」

  黃七正抽了兩口,起脫長衣,聽馬二說了這一大套話,好似心平氣和,又見少章似要朝他招呼,便緩步湊了過去。少章只得丟槍起迎,彼此拱手,道了久仰。黃七便請少章回坐,朝阿細也躬了躬手,先喊「夥計」,咬了回耳朵,隨就榻旁邊方凳上落座,便天南海北連吹自己帶捧人家,足這麼一神聊,馬二再從旁一幫腔,越發熱鬧,引得一些煙膩者不捨得離去。

  少章又是個好發議論愛戴高帽的,先還在嫌對方俗惡,意欲趕急抽完好走,經不起馬、黃二人一陣吹捧周旋,又多趣語,覺出混混說話別具一種吸引人的潛力,加上阿細在旁耳語,說天已不早,回家有老太爺在,想要抽煙種種受氣,還不一定抽得成。這兩人頗好,莫如請了他們同去吃一小館,反正不免挨駡,索性吃完了飯抽夠再同回去,省得到時沒法出來。少章耳軟,竟把老父在家懸念忘在九霄雲外。自己抽夠,又讓黃、馬二人接抽,直抽到八九點鐘。

  馬二因适才請客少章沒有答話,又有黃七這剋星在頭裡,恐被繞住落實,變成真請,二次回到一起,想讓黃七吐口;少章不管受不受,自己只去那白吃的,便沒再提請客的事;黃七偏是一字不提,中間假裝解手,點出趙四,打聽黃七咬耳朵說些什麼。趙四知他是假譜兒,除個生人混充人物、吹牛蒙事外,並沒有真吃人的本領,不如黃七遠甚。人又嗇刻,笑答:「黃七爺只說,昨天許的煙賬要明天還,別的沒說。」

  馬二知道黃七手面頗寬,雖喜無事生風,挑眼摘毛,卻講信用,櫃上多少都敢賒給他,再說也不敢得罪,非年非節,這一句話也不致於要預打招呼。再盤問時,趙四直說:「你一定要問,七爺早說啦,不叫告訴你啦,要不你問他去。再說你老要有話,不叫告訴七爺,不也一樣嗎?」

  馬二氣得罵了趙四兩聲兔蛋,回到房裡直嘀咕。适才說過請客,又不該給雙方拉攏,少時要被黃七繞在裡面,落個花了錢還丟人,身上錢又不多,鴻賓樓掛不下賬,偏又多抽了兩大口便宜煙,心裡又潮又餓,正在進退兩難坐立不安,少章忽向二人道:「咱們總算投緣,奉請二人出去吃個小館,回來再談如何?」

  黃七笑道:「你啦夫婦別看公館在這裡,遠來是客,理該我們奉請。再說鴻賓樓已定下座了,就在斜對過,又得吃,又方便。咱們稱得起一見如故,四海之內皆為朋友,你老要請,下一磨再說,今天誰發起的,算誰的。」

  馬二一聽,雖然鴻賓樓三字有點刺耳,黃七既稱定座,也許适才和趙四咬耳朵便是為此,心正稍松,還沒顧得幫腔,及聽到未兩句,不由嚇了一跳,又說不上不算來,正不知如何是好。黃七忽斜眼向他道:「走吧,不穿衣服去,還等什麼?」

  少章自然不肯,黃七道:「你啦太謙,一頓便飯有嗎,反正得吃,咱們吃完再說,有限的事,誰給不是一樣。」

  少章不好意思再說,只得住了。馬二一聽是活話,心想少章是闊人,決要客氣,少時吃完再借坡下,高高興興把衣穿好。馬二又向眾煙客拱手道:「眾位一塊。」

  眾人笑答:「七爺縣長只顧請,我們早偏過你啦。」

  少章要付煙賬,黃七說:「回來還抽啦,存項交櫃,咱們治完肚子再說。」

  櫃上人也滿臉堆笑,直說:「你啦先請,給你二位寫上,一總給,省你啦零零碎碎費事。」

  少章一邊拔鞋笑道:「咱們頭一回交易,你信得過麼?」

  櫃上答道:「人跟人不一樣,我們是幹嗎的,別說還跟七爺是朋友,就你啦自個,由一塊到一千我們都敢賒,就怕你老抽得不多,做買賣麼沒有點眼力勁還行。」

  那掌櫃的剛進門,是個大高個的,本地人,說時又拿眼斜看了旁榻上兩個滿面鐵灰色神情、猥瑣的煙客,接著說道:「真要換啦,抹血起膩,拿煙館枕頭當靠家,弄五毛錢他媽一整天的窮磨,渾身上下還不趁一個梨錢的膩二子,別說像你老抽這些,一毛錢少不少,不給也得扒他,眾位聽了還別寒心,這是做買賣麼?上來套頭刮腦說得滿好,不含糊,一賒帳就斷主顧,哪怕你只趁一雙破鞋,給你一個不照面,他媳婦還在廟裡睡啦,你往哪兒扒去?」

  眾煙客紛紛附和,多說:「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不怪金掌櫃牢騷,這夥人實在可恨,所以咱們老是到時准給,不往上垛,寧可緊著一點,別叫彼此為難。大丈夫做事,說啦得算,才夠一局。」

  掌櫃的聞言連理也未理,反朝最先一個答白的道:「劉爺,你的賬頭五塊早過去啦,你還得想主意才好。還是那句話,別耽誤交情。」

  那人慌道:「我今兒是真忘帶,明兒一準,撒誑讓我媳婦也上廟裡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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