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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這日清早,嶽飛召集眾將指示機宜,準備全軍出動。有幾路奉命先行的將士,已然整裝待發;一個個精神抖擻,勇氣百倍。正在非常緊張興奮頭上,忽報朝廷降下詔旨,嶽飛前數日又曾上過請命各路將帥一同進攻、一舉收復中原的奏本,全軍將士都以為是朝命犒軍,並許出戰的好音。等把欽使迎進,一宣讀詔旨,競是促令班師,不許遲延。下餘都是一些無恥的舊套和敷衍的廢話,不禁大失所望。

  岳飛還能強忍悲憤,將士們卻憤激起來。來使正是糧餉萬俟卨,偏不知趣,開口「秦丞相」,閉口「秦丞相」,立逼嶽飛要討回話,問幾時班師。張憲首先忍不住怒火,抗聲問道:「欽使一句一個秦丞相,難道這詔旨是秦丞相下的麼?」

  萬俟卨惱羞成怒喝問道:「我奉聖旨而來,你是何人?也敢在旁多口!」

  張憲大聲道:「未將副都統制張憲。事關國家安危,有話自然要說。」

  萬俟卨先聞張憲英名,又見他身材高大,威風凜凜,說時,雙目正注自己,英氣逼人。不由吃了一驚!還未及答,牛皋也插口問道:「我等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好容易把金兵殺得大敗。眼看收復中原,為國雪恥,你偏一句一個秦丞相,要岳元帥退兵,難道此是秦檜的主意不成?快說!」

  萬俟卨見牛皋聲如洪鐘,鬚髮皆張,旁立諸將都是滿面怒容,越發氣餒心寒,只得強賠笑臉道:「牛將軍不可多疑。這樣大事,若非出自聖命,誰敢妄為?不過秦丞相乃朝廷心腹重臣,他的意思也就是聖上的意思罷了。」

  嶽飛哈哈大笑道:「欽使此言差矣!你只知當朝首相是朝廷重臣,可知君優臣辱,君辱臣死的道理麼?我奉的是朝廷詔旨,不是接了秦丞相的私書。如今十萬大軍與敵對峙;還有數百萬百姓在此,都不能棄之而去。不問班師與否,均須有個安排,這不是兒戲的事。欽使請先回朝,我自行回奏好了。」

  萬俟離不敢再說,只得負傀告辭。嶽飛仍以禮送,只是不再和他交談。萬俟卨走到外面,見全軍將士都以怒目相視,嚇得連忙上馬馳去。嶽飛回與眾將幕僚計議,眾將紛紛開口,都說:「勝而讓敵,從古所無。此事不是奸臣矯詔,便是朝廷受了奸賊蠱惑。望元帥以國家百姓為重,乘著回奏的幾天工夫,提前出戰。先使金兵全軍覆沒,攻下汴京,生擒了兀朮,再看朝廷有何話說。」

  嶽飛本就有此打算,剛說「這樣也好」。跟著連接探報,張俊、劉光世、楊沂中等將帥首先撤兵,連劉鑄、韓世忠也連奉詔旨,不得不收兵退去,各路金兵因知兀朮危急,都往汴京這面趕來。嶽飛滿面愁容,仔細想了一想,和眾將一談形勢和敵兵的來路,覺著搶前出戰還來得及。只將兀朮擒住,下余各路金兵不戰自亂。正忙命黃機密速寫奏疏,一面升帳準備發兵。不料又有急詔到來,大意是說:「我軍糧餉不繼,不耐久戰,各地大軍盡撤,金人已答應還我失地,送還兩宮,嚴令即日班師,不許違詔。」

  嶽飛看出詔旨暗示各路宋軍全撤,使其孤立,並還要斷他的糧餉。再若抗命,甚而要以叛逆問罪,不禁慨歎道:「我軍十年苦戰的心血,難道就廢於一旦了麼?」

  來使當然也是一個糧餉,路遇萬俟離,已受了指教。只將詔旨宣讀,一句話也不多說,便告辭而去。

  嶽飛剛忍住悲憤把人送走,還未回轉;遙望前面塵頭起處,有二十來騎飛馳而來。臨近一看,一員神武(禁軍)軍統制手舉一面金牌,帶著二十名盔甲鮮明的校尉,同騎快馬,做一窩蜂馳到,同聲呼喝:「嶽飛速接金牌詔旨!」

  這類金牌,上有「如朕親臨」的詞句,從不輕發。照例隨行校尉都帶有刑具枷鎖,無論文武大臣,稍有違抗,來人便可將他當時斬首,或是鎖拿問罪,死活憑來人一句話,絲毫沒有商量。

  岳飛剛聽來人面傳聖旨,將金牌接過。前面塵頭又起,又是一員統制帶著二十名校尉,捧了金牌飛馳而來,除立逼班師外,別無話說。總算昏君奸賊還有顧慮,來人只是虛張聲勢,並未帶刑具,校尉的刀也未亮出,只在營外喊了一陣,說「聖意已定,元帥三思」,便相繼縱馬馳回。

  岳飛和眾將自然萬分憤慨。剛同回到營內,談不到幾句話,金牌又到。來使所說還是那一套,說完就走,更不停留。岳飛二次回營,還未坐定,張保忽報,朝廷不知發下多少金牌詔旨,就要到來。嶽飛見眾將都是滿面怒容,有的直恨不能把金牌打碎!忙攔道:「不可如此!且等接完金牌再作計較。好在方才回奏,只說容我熟計而行,非到萬不得已,仍照預計行事便了。」

  話未說完,王橫來報,第三次金牌相隔只有二裡之遙。嶽飛想了一想,命在營外設下香案接旨,索性接完金牌再說。剛率眾將走到營外,遙望前面果然又來了好幾起;都是一員統制帶領二十名校尉,一隊接一隊走馬燈也似飛馳而來。接旨時,雙方問答仍和先前一樣,當下又連接了四道金牌,等接過金牌,送往裡面供起,又有金牌相繼馳來。

  這一天之內,先後接了十二道金牌。未了三道並還帶了刑具和刀斧手。不過來使為岳飛和全軍將士正氣英名所懼,只管耀武揚威,都是虛張聲勢。傳完詔旨,交過金牌,便即馳去,誰也不敢作威作福。

  嶽飛接完金牌,天已入夜。休說無暇商計軍機,連飯都沒顧得吃。覺著費了無數軍資民力和十年苦戰的心血,忽然廢於一旦,自是萬分悲憤,忙召集眾將和黃機密、於鵬等幕僚商計。牛皋、張憲等大將都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把中原收復,奪回燕雲,再向朝廷請罪,我等死而無怨。」

  談到天亮,嶽飛只聽眾人說話,時而低頭沉思,時而起立往來走動,極少開口,忽然慨歎道:「朝廷既連發下十二道金牌,已是無理可講。若不奉命,非但軍糧器械決無後繼,甚而還要以叛逆的罪名加在我們身上。如今各路將帥已全撤兵,我們這一支孤軍,外有強敵,內有權奸,豈不成了腹背受敵之勢,以前兵少,還可取敵之糧以供軍用。此時兵多,敵人又與奸臣勾結,知道軍中缺糧,戰時堅壁清野,攻少守多,退時縱兵焚掠,野無青草。中原百姓久在敵騎蹂躪之下,偽齊劉豫搜刮已空,他們只管心依故國,有如望歲,無奈力不從心,哪有餘糧供應大軍!以目前形勢而論,後無援兵,尚不足慮;糧食缺少,卻是致命一傷。

  還有最可慮的是兩河百萬忠義之士,每日引頸苦盼來歸。視此忠義奮發,固是令人感佩,但那起義之處,多半近在他們鄉土,地均分散,各自為謀。以前憑山據險,結寨自保,已不免於飽受饑寒;如今所占州郡,地方殘破,無糧可取,又多成了一支餓軍。新近來投的幾支義軍,均因敵人退時焚掠一空,實在不能存活,不得不將所得城邑舍去,轉戰來投。若非沿途百姓把勉強藏留度命的少數糧草傾囊相贈,正不知途中要餓死多少!兩河義軍人數這樣多,他們一面熱望著能與我軍會合,收復中原,雪恥復仇;一面卻又以為我軍一到,一切都可如願以償。

  其所望於朝廷者甚大,而朝廷已與他們的想望背道而馳;其所望於我軍者甚多,而我軍則無以為應。一旦渡河北進,這百萬義軍定必紛紛來投,聞風繼起者更不知有多少。有何良策,妥為安置?他們什九起自田間,能與敵人相抗,使其疲於奔命,全由多年苦戰、出生入死中磨練出來。攻堅襲敵,是其長所;軍規營伍,多非素習。既不能因為內有一些烏合之眾,沮其忠義之氣,不令來歸,又不能因為軍資缺乏,使其枵腹殺敵,置之死地。一個處置不當,將要大失人望而貽無窮之患!使將來收復中原,更多艱難。」

  「我苦想了這一夜,只有收置義軍這件事,比什麼都難。我和諸位將軍都是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傷痕累累,幾時怕過事來?便是朝廷屢次信任奸臣,專主求和,也都抗疏力爭,遇到自期必勝之機,常是堅不奉詔,並未曲從。我豈不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無奈孤軍深入,兵家之忌。收置這百萬義軍比和百萬金兵對陣,還要難上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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