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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隨問旺子:「我們不能白吃人的東西,還有兩隻雞你一同賣與我們吧。」

  旺子天性剛直,已聽出對方是師父的敵人,如何肯賣?就這樣,仍想探聽師父下落,何日能來,假裝糊塗,笑道:「我不要錢,肚子正餓,這兩只要留來自己吃了。我想拜師和盼過年一樣,如肯說明我師父住處,是否還要來此,我便情願餓上一夜,都送你們;否則我回去沒有吃的,如何全數送人?」

  叫老三的剛怒喝得一聲「蠢娃」,叫老五的瘦長子已先攔道:「老三就是這樣毛包,我們已差不多吃飽喝足,何必讓對頭日後說嘴?給他幾個錢打發走吧。」

  叫老三的正回手取錢,旺子忙說:「我不要錢,雞也情願奉送,只請說出我師父的住處姓名便了。」

  叫老三的怒喝:「你既想拜老狗為師,莫非他那外號鐵笛子還不知道?」

  旺子聞言大怒,忍氣問道:「你說那人是我未磕頭的師父,如有本領當面尋他,為何背後罵人?」

  叫老三的越發大怒,怒喝得一聲「驢日的」,身方起立,瘦長子把手一揚,旺子立覺身邊有一股急風往橫裡掃過,人便歸座,隨聽笑道:「老三不可這樣,這娃兒有此誠心毅力也頗難得。不肯要錢,留點人情也好,由他去吧。」

  隨又對旺子說:「鐵笛子未必肯收你做徒弟,大約中秋前後到重陽節為止必來赴約,不妨來作旁觀,我們決不傷你。如先見他,可把今日之事一說,叫他往朱砂場送一個信,了那二十三年前一場公案,就會對你說了。」

  旺子便問:「你二人貴姓?」

  叫老三的怒道:「見了你師父自會知道,誰耐煩與你這樣蠢娃多說!」

  旺子看出那人兇橫可惡,再與鬥口定要吃苦。那叫老五的雖然始終詭笑嘻嘻,口氣和善,那一隻三角鬼眼始終註定自己,隱藏奸詐,也決不是什善良人物。尤其方才用手去攔同伴,隔著好幾尺遠一塊磐石,手並不曾上身,也未見怎用力,便聽呼的一聲掌風,對座的人好似被他逼住,立時坐倒,神氣頗不自然。他們是自己人,有話好說,就是防他打我,不應如此著急。那掌風又勁又急,極似王老漢所說八步劈空內家掌法相同,可見此人更是厲害,何必吃他眼前虧,立將所剩兩雞拿起,走到崖口。因對方白吃了兩隻雞,還要背後罵人,罵的又是每日心心念念的師父,越想越氣,仗著近來練了輕功,崖勢高陡,下時更加輕快,以為對方追趕不上,正想轉身說上幾句氣話,稍見不妙,立時連縱帶跳往下逃走,忽聽叫老五的瘦長子笑呼:「回來,我有話說!」

  旺子因瘦長子雖然也是師父對頭,老是那麼笑語溫和,也未出口傷人,不便向他發氣,心卻不願回去,裝未聽見。方一遲疑,想說什麼話好,猛覺急風颯然,夕陽殘照中似有人影一閃,心疑有人追來,剛慌得一慌,待要避開,瘦長子已立在身旁,笑道:「我二人決不欺你,只問你幾句話如何?」

  旺子心想,他雖師父對頭,人卻和氣,反正我打他們不過,不如借此機會說那驢日的幾句,氣憤憤說道:「年紀大小都是人,我好心好意請你們吃雞,你那同伴為何出口傷人?我師父就算是他對頭,也等見面之後再說,我又不認得他,師也未拜,怎麼連我一起恨上,一口一句蠢娃,分明以大壓小,欺我年幼力弱。此時我打他不過,要我的命都行,決不輸口,他打也不還手,是好的,說出姓名住處,過個三年五載,等我拜了師父,學好本領,我必尋他,一分高下曲直。」

  話未說完,瘦長子一面伸手向後一搖,接口笑道:「他就是這樣暴脾氣,你小小年紀,這樣剛強,我真喜歡。空話不要說了,幸而有我在此,便是三太爺見你年小,又不知我二人來歷,一心想拜鐵笛子為師,聽人背後議論,娃兒家的性情自然有氣。他雖因你無禮發怒,也決不會傷你;如遇別人,你這條小命就真的難保了。本來我有好些話說,看你此時神氣正恨我們,說將出來你也不聽,將來再說也好。我只問你,山口開酒店的老漢姓名,他家共有幾人,可有兒孫,有一少年村婦是他什人?」

  旺子早得王老漢指教,脫口答道:「他是我們這裡第一個好人,人都叫他王老漢。有兩個兒子,均在天水會寧一帶販藥材做藥夫子,只媳婦在家,幫他開酒店。這兩弟兄年近四十,常時往來本地,他家在此住家已有幾十年,人是再好沒有,你問他作什,莫非也是你們兩人對頭?」

  瘦長子見他答話不假思索,辭色自然,聽完想了一想,笑問道:「你才幾歲,他家在此住了幾十年怎會知道?我們和他無仇無怨,不過見那村婦像個會武功的,隨便問兩句。」

  旺子原知道王老漢當年是江湖中人,先已聽出對方口氣,先問明瞭村婦年貌,故意氣道:「她便是王二嫂,她爹她哥都是本山有名獵戶,去年弟兄姊妹三人曾在半日之內打殺一狼一豹,我們都恭敬她。人雖大方,卻極正派,前有壞人酒後說了兩句瘋話,差一點沒被她打死。你這老漢偌大年紀,打聽人家女子作什?她家由王老漢的爹起就住在山口裡面,單酒店就開了二十多年,我爹在日和他是酒友,常時談起,怎不知道?天已不早,我肚皮餓,要回去了。人家雖是女子,她公公年老無力,她娘家爹和兩個哥哥卻不像我年小好欺呢!」

  瘦長子笑說:「我另有用意,你這娃兒不要誤會。」

  旺子已假裝氣憤,轉身就走。雖是連縱帶跳往下急馳,王老漢所傳身法卻不使出,裝成平日用心熬練出來的本領,並非有人傳授。到了半山,正覺裝得頗好,又料瘦長子必在崖上窺探,頭也不回,正要順坡而下,隱聞上面笑說:「這娃真鬼,看他多會做作!」

  心想,這兩對頭是何來歷,老的更是好猾,他曾打聽王老漢翁媳,莫要有什惡意,不如趕緊回去送信。因自己怎麼裝腔也瞞不過對方雙目,又忙著回家報警,到了山下連雞也忘了吃,一賭氣索性施展輕功,加急往前飛馳。

  前面不遠便是岔道,一條是來路,一條是往梧桐岡附近打獵的穀徑,仿佛一個人字的尖端,當中隔著一片峭壁。再往前去,轉過昔日放羊之地便是出山大路。正走之間,忽聽隔崖谷中笑語喧嘩之聲,人數甚多。這條路常有獵人藥夫子成群來往,回來都在日落黃昏之際,旺子見慣無奇,心又有事,不曾留意,只管朝前急馳,不料穀中那夥人成群趕出,當頭恰是十來個手持刀槍、肩挑灌兔山雞之類的獵人,業已走在前面,雙方正好撞在一起。那一段山路較厭,兩邊都是竹林,旺子跑得太急,無意之中沖到人叢裡面,夕陽明滅中也未看清。

  當地山中野獸藥材均多,偶然也有別處富貴人家子弟乘著好天趕來打獵,初見對方獵人裝束華麗整齊,刀槍雪亮,個個精神,只當城裡富貴人家來此行獵,自恃人小腿快,身法輕巧,路被這夥人擋住,都是前呼後應,互相說笑,談論稱讚,走得並不甚快。回來心急,打算由人縫中穿過,耳聽身後有人喝罵,也不知是在罵他,見前面還有五六人並排同行,邊說邊走,後面一罵,忽同應聲回過身來,剛看出內有兩個熟臉,心中一慌,忙往旁邊一閃,待由密竹林中繞出,不去惹他,後面兩人業已連罵帶追先後趕來。人多雜亂,心慌太甚,又未留意側面,微一疏忽,恰撞在為首一個少年身上。

  旺子從小孤苦,生長山野之間,終年勞作,筋力本極健強,王老漢又是一個成名多年的巨盜,雖然洗手多年,功夫並未拋荒,表面和氣,看去年老無能,實則本領甚高。旺子近半年多得了他的傳授,更肯下苦用功,武功差一點的大人尚非其敵,何況是個紈絝少年;起勢又猛了一點,一不留神恰巧撞中那人左肩,身子一歪,連胸膛也撞了一個重的。旺子原知這夥人的來歷和厲害,見誤撞了人心更發慌,無意中又踏了一腳,只聽「唉呀」一聲人便後倒。目光到處,知道闖了大禍,剛一伸手想將少年拉住,忽想起亂子太大,怎麼也是沒命,不如逃走的好。微一遲疑,少年已仰跌在地,大聲哭喊咒駡起來,跟著便聽眾對頭同聲怒喝。少年原是單人搶上,身後一人還未趕到人便跌倒,後面還有二三十人都是手拿刀叉、棍棒、鳥槍之類,見狀同聲怒吼,宛如一群虎狼猛撲過來,後隨那人已先趕到,回轉矛杆惡狠狠想要打下。旺子知道不妙,情急驚慌,慌不迭想往竹林中竄去,不料夕陽已快落山,兩面竹樹又多又密,光景昏暗,事前心慌太甚,不曾看清,逃的這一面竹林更密,等到發現林中無路,喊聲不好,想要閃避業已無及。

  這原是瞬息間事,等到慌不擇路,待要回身往另一面林中竄進,眾聲怒吼喝罵中剛聽出少年哭喊大罵:「將這小驢日的放羊娃捉回去,由我親自動手活活打死!」

  未兩句話還未聽清;猛覺叭齧兩聲,肩腿等處已連中了好幾棍棒,當時打倒,被人擒住。這班對頭倚仗威勢一向強橫,常人稍與爭執當被打個半死,隨便傷害人命不以為奇,何況一個放羊的孤兒,又將他的衣食父母誤傷,越認為對方大逆不道。既以行兇為樂,又想巴結主人,上來便下毒手,幸而少年從小嬌生慣養,本心是因旺子在他所帶人叢中沖擠,不知閃避,認為冒犯威嚴,新近又學了一點武功,倚仗人多勢盛,打算親自捉住,把新學會的幾手花拳拿人演習,顯他本領,就便出氣,不料害人不成先吃了眼前虧,受傷也自不輕,並還當眾丟人,連手都未交,便被一個平日看得豬狗不如的放羊娃撞跌在地,越發怒火攻心,傷又疼痛,恨到極點。被人扶起之後,氣得顛著一隻腳哭喊大罵,定要生擒回去親自打死,不許先傷他的性命。旺子總算在少年破口怒駡之下僥倖把命保住,否則對方人多勢盛,又都帶有刀槍器械,就是體力健強,練過半年武功,照樣休想活命。

  旺子被人打了好幾棍,又挨了兩矛杆,如換旁人也早殘廢,後又被人綁起,自知無幸,先氣得大聲咒駡,後覺這樣白吃人虧,多挨幾下,便不再開口,咬牙切齒,任憑對頭拖了就走。少年已被人背起,眾口一詞同聲喝罵威嚇,一窩蜂似往山口外趕去。走過王家酒鋪時,旺子拼著挨打,正在故意大聲叫駡,想使王老漢翁媳知道,前往相救,暗中偷覷酒鋪裡面,王家人一個不見,只一個小夥計,面還向內,正在做事,好似不曾理會。心方發急,猛瞥見對面樹下立著兩人,正是方才崖頂所見的老三、老五,瘦長子手中還拿著自己方才隨手丟向林內的兩隻山雞,上面還帶有一點泥土,分明隨後跟來,不知怎會搶在前面。心中一動。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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