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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古廟逢凶眾孝廉禪堂遭毒手 石牢逃命憨公子夜雨越東牆(4)


  雲從到了石洞一看,滿洞陰森。這時外面石壁已經封好,裡面更是不見一些光亮。他身長富貴之家,哪裡受過這樣苦楚。這時痛定思痛,諸同年死時的慘狀如在目前。又想起自己性命只能苟延三日,暮年的父母伯叔,九房香煙全靠自己一人接續,眼看不明不白地身遭慘死,越發傷心腸斷。這時已經有人將他三天的飲食送到,一大葫蘆水同一大盤饅首,黑暗中摸索,大約還有幾碗菜肴,這原是出諸了一的好意。雲從也無心食用,只是痛哭不止。任你哭得聲嘶力竭,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也是無人前來理你。雲從自早飯後進廟,這時已是酉牌時分。受了許多困苦顛連,哭了半日,哭得困乏已極,便自沉沉睡去。等到一覺睡醒,睡在冰涼的石壁下,又冷又餓又傷心。隨手取過饅首,才吃得兩口,又想起家中父母伯叔同眼前的危險,不禁又放聲大哭,真是巫峽啼猿,無此悽楚。

  似這樣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有時也胡亂進點飲食。洞中昏黑,不辨晝夜,也不知經過了幾天。其實雲從神經錯亂,這時剛剛是第一天晚上咧。但凡一個人在黑暗之中,最能練習目力。雲從因在洞中困了一晝夜,已經些微能見東西。正在哭泣之際,忽然看見身旁有一樣東西放光,隨手取過,原來就是凶僧三般法典中的一把鋼刀,取時差點沒有把手割破。不由又想起命在旦夕,越發傷心落淚。正在悲苦之際,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有幾點微雨飄在臉上。雲從在這昏惘懊喪之際,被這涼風細雨一吹,神智登時清醒了許多。這石洞不見天日,哪裡來的雨點吹進?心中頓起懷疑。忽然一道亮光一閃,照得石洞光明。

  接著一陣隆隆之聲。猛抬頭,看見石洞頂上,有一個尺許大的圓洞。起初進洞時,因在氣惱沮喪之時,洞中黑暗異常,所以不曾留意到。如今外面下雨閃電,才得發現,不由動了逃生之念。當時將身站起,四下摸索,知道這石洞四面磚石堆砌,並無出路。頂上雖有個小洞,離地太高,萬難上去。身旁只有一條繩、一把鋼刀,並無別的器械可以應用。知道危機迫切,急不可待,連忙鎮定心神,解釋愁思,仔細想一個逃生之路。後來決定由頂上那個洞中逃走,他便將那繩系在鋼刀的中間,欲待拋將上去,掛在洞口,便可攀援而上。誰想費了半天心血,依舊不能如願。原來那洞離地三丈多高,繩子只有兩丈長,慢說拋不上去,就是幸而掛上,自己也不能縱上去夠著繩子。一條生路,又歸泡影。

  失望之餘,又痛哭了一場。到底他心不甘死,想了半天,被他想出一個呆法子來。他走到四面牆壁之下,用刀去撥了撥磚,恰好有兩塊能動些。他費了許多氣力,剛好把這兩塊磚取下,心中大喜。滿想打開此洞出去,連忙用刀去挖,忽聽有錚錚之聲,用手摸時,不禁叫一聲苦。原來磚牆中間,夾著一層鐵板。知道又是無效,焦急萬分。腹中又有點饑餓,回到原處取食物時,又被腳下的繩子絆了一交,立時觸動靈機,發現一絲生路。他雖然是個文弱書生,到這生死關頭,也就顧不得許多辛苦勞頓。他手執鋼刀,仍到四壁,從破磚縫中,用刀去撥那些磚塊。這時外面的雷聲雨點越來越大,好似上天見憐,特意助他成功一般。

  到底他氣力有限,那牆磚又製造得非常堅固,費盡平生之力,弄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只撥下四五十塊四五寸厚,尺多寬定制的窯磚來。一雙嫩手,兀的被刀鋒劃破了好幾處。他覺得濕漉漉的,還以為用力過度出的急汗,後來慢慢覺得有些疼痛,才知道是受傷出了血。他自出世以來,便極受家庭鍾愛,幾時嘗過這樣苦楚?起初不發現,倒也罷了;等到發現以後,漸漸覺得疼痛難支,兩隻腳也站得又酸又麻,實在支持不住,不禁坐在磚石堆上,放聲大哭。哭了一會,兩眼昏昏欲睡。

  正要埋頭倒臥之時,耳朵邊好似有人警覺他道:「你現在要死要活,全在你自己努力不努力了。你父母的香煙嗣續,同諸好友的血海冤仇,責任全在你一人身上啊!」

  他一轉念間忽然醒悟,知道現在千鉤一發,不比是在家中父母面前撒嬌,有親人來撫慰。這裡不但是哭死沒人管,而且光陰過一分便少一分,轉眼就要身首異處的。再一想到同年死的慘狀,不由心驚膽裂。立刻鼓足勇氣,站起身形,忍著痛楚,仍舊盡力去撥動牆上那些磚塊,這一回有了經驗,比初動手時已較為容易。每撥下三四十塊,就放在石洞中間,像堆寶塔一樣,一層層堆了上去。

  這樣的來回奔走,手足不停地工作,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居然被他堆了有七八尺高的一個磚垛。他估量今晚是第三夜,時間已是不能再緩,算計站在這磚石垛上,繩子可以夠到上頭的圓洞,便停止撥動工作。喝了兩口水,吃了幾口饅頭。那刀鋒已是被他弄卷了口,他把繩子的那一頭系在刀的中間,穩住腳步,照原來堆就的臺階,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頂上一層,只有二尺不到的面積,盡可容足。因為在黑暗中,堆得不大平穩,那磚頭搖搖欲倒,把他嚇了一跳。知道一個不留神倒塌下來,自己決無餘力再去堆砌。只得先將腳步穩住,站在上頭,將繩子舞起,靜等閃電時,看準頭上的洞,扔將上去掛住,便可爬出。可

  憐他凝神定慮,靜等機會,好幾次閃電時,都被他將機會錯過。那刀系在繩上,被他越舞越圓,勁頭越來越大。手酸臂麻,又不敢停手,怕被刀激回,傷了自己。又要顧頂上的閃電,又要顧手上舞的刀,又怕磚垛倒塌,真是顧了上頭,顧不了下頭,心中焦急萬狀。忽然一陣頭暈眼花,當的一聲,來了一個大出手,連刀帶繩,脫手飛去。他受了這一驚,一個站不穩,從磚垛上滑倒下來。在四下一摸,繩刀俱不知去向。費了半夜的心血,又成泡影,更無餘力可以繼續奮鬥,除等死外,再無別的主意。這位公子哥兒越想越傷心,不由又大哭起來。

  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然頂上的圓洞口一道閃光過處,好似看見一條長繩,在那裡搖擺。他連忙止住悲聲,定睛細看,做美的閃電接二連三閃個不住。電光過處,分明是一條繩懸掛在那裡,隨風搖擺,看得非常真切。原來他剛才將繩舞動時,一個脫手,滑向頂上,剛剛掛在洞口,他以為飛出洞外,誰知無意中卻成全了他。人在黑暗中,忽遇一線生機,真是高興非常,立刻精神百倍,忘卻疲勞。他打起精神,爬到磚垛跟前,用手推了一推。且喜那磚又厚又大,他滑下來時,只把最頂上的滑下四五塊,其餘尚無妨礙,還好收拾。經過一番驚恐,越加一分仔細。他手腳並用地先四處摸索一番,再試探著往上爬。又把滑下來的地方,用手去整頓一下。

  慢慢爬到頂上,巍巍站起身形。用力往頭上去撈時,恰好又是一道閃電過去,估量離頭頂不過尺許。他平息凝神,等第二次閃電一亮,在這一刹那間,將身一縱,便已攀住繩頭。忽然嘩啦一下,身子又掉在磚上,把他又嚇了一大跳,還當是刀沒掛穩,滑了下來。且喜只滑一二尺,便已不動。用力試了試,知道業已掛在缺口,非常結實。這回恰夠尺寸,不用再等閃電,逃命要緊,也忘記了手上的刀傷同痛楚,兩隻手倒援著繩往上爬。他雖不會武功,到底年小身輕,不大工夫,已夠著洞口。他用左肘挎著洞口,使勁把身子一起,業已到了上邊。累得他力盡筋疲,動彈不得。上面電閃雨橫,越來越大,把他渾身上下淋了一個透濕。休息好一會,又被涼雨一沖,頭腦才稍微清醒。想起現在雖然出洞,仍是在虎穴龍潭之中,光陰稍縱即逝,非繼續努力,不能逃命。這洞頂離地甚高,跌下去便是筋斷骨折。只得就著閃電餘光,先辨清走的方向再說。

  這洞頂東面是前日的來路,西面靠著大殿,南面是廟中院落。惟獨北面靠牆,想是隔壁人家,於是決定朝北面逃走。這時雨越下越大,四圍死氣沉沉,一些亮光都沒有。樹枝上的雨水,瀑布一般地往下溜去。雲從幾番站足不穩,滑倒好幾次,差點跌將下去。再加洞頂當中隆高,旁邊俱傾斜,更得加一分仔細,要等電光閃一閃,才能往前爬行一步。好容易挨到北面靠牆的地方,不由叫一聲苦。原來這洞離牆尚有三四尺的距離,他本不會武藝,又在風雨的黑夜,如何敢往那牆上跳?即使冒險跳到牆上,又不知那牆壁距離地面有多高,一個失足,還不是粉身碎骨嗎?

  正在無計可施,忽然一陣大風過處,臉上好似有什麼東西飄拂。他忙用手去抓,那東西的彈力甚大,差一點把他帶了下去,把他嚇了一大跳。覺得手上還抓著一點東西,鎮定心神,借著閃電光一看,原來是幾片黃桷樹葉。想是隔牆的大樹,被風將樹枝吹過這邊,被自己抓了兩片葉子下來。正想時,又是一陣雷聲,緊跟著一個大閃電。定睛往前看時,果然隔牆一株大黃桶樹,在風雨當中搖擺。一個橫枝,伸在牆這邊,枝梢已斷,想是剛才風刮起來,被自己攀折了的。正待看個明白,電光已過,依然昏黑,心想:「倘使像剛才來一陣風,再把樹枝吹過來些,便可攀住樹枝,爬過牆去。」

  這時電光閃閃,雷聲隆隆,看見那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有幾次那樹枝已是吹得離手不遠。到底膽小,不敢冒險去抓。等到機會惜過,又非常後悔。最後鼓足勇氣,咬緊牙關,站起身形,作出往前撲的勢子,準備拼一個死裡逃生。恰好風電同時來得非常湊巧,簡直把樹枝吹在他手中。雲從於是將身往前一縱,兩隻手剛剛抓緊樹枝。忽然一陣大旋風,那樹枝把雲從帶離洞頂,身子憑空往牆外飛去,他這時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把兩目緊閉,兩手抓緊樹枝不放。在這一刹那間,覺得腳面好似被什麼東西很重地打了一下。緊跟著身邊一個大霹靂,震耳欲聾。他同時受了這兩次震動,不由「哎喲」一聲,一個疏神,手一松,栽倒在地,昏沉過去,不省人事。

  等到醒來一看,自己身體睡在一張木床上面,旁邊站著一個老頭同一個少女,好似父女模樣。只聽那女子說道:「爸爸,他醒過來了。」

  說罷,又遞過一碗溫水,與雲從喝。雲從才想起适才逃難的事,知道自己從樹上跌下地來,定是被他二人所救。當時接過碗,喝了一口,便要起身下來申謝。那老頭忙道:「你這人因何至此?為何從隔壁廟牆上跌了下來?」

  雲從還待起身叩謝,覺得腿際隱隱作痛,想是剛才在樹枝上過牆時被牆碰傷的。加以累了一夜,實在疲乏不過。便也不再客氣,仍複將身睡下,將自己逃難經過說了一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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