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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憂危難千里走蠻荒 撒凶頑三峽擒巨寇(4)


  此次打算繞道回家,接了妻女,同去赴任。不想因這二十多箱硯石書籍,幾乎斷送一船性命。久走江湖的人一看人家行囊,便知有無黃白之物。惟獨箱中藏有石硯,卻分不甚清。在旱路上走,如是高眼,由馬蹄輪腳上帶起來的塵土,仔細分辨,還可略微看得出來。偏偏是個船行,世上有幾個帶著一船硯石走的?休說新出道不久的毛霸,連呂偉、張鴻那等多年慣走江湖的大俠,俱都猜是金銀貴物。陳敬又是個轉任的知府,彼時正當亂世,有吏皆酷,無官不貪,落在盜賊的眼中,哪裡還肯放過。

  呂偉見陳敬言談氣度溫文爾雅,雖然茗碗精良,文具精美,有些士習,可是那些箱篋行囊,因張鴻說先時自己也錯看了人,都經他命人打開,與張鴻過目,三年知府所剩俸銀,不過五六百兩。船中僅有一名鏢師和三四個家丁,餘者都是些窮官親和船夫子們。略一觀察,便知是個清廉之官。那陳正年才十二三歲,不特相貌清俊,二目有光,不類常童,最難得是那般膽大心細,沉著勇敢,不由越看越愛。差一點就被張鴻疾惡之心太甚所誤,害了他父子,想起前情,好生慚愧。

  呂偉回望毛霸,綁在一旁一言不發,一雙怪眼紅得都要泛出火來。呂偉頗惜他那一身本領,再加劍法學自武當,和自己多少必有點淵源,念頭一轉,便起了釋放之心。喝問道:「你這廝一身本領,甘為賊盜,豈不可惜?我見你是條漢於,如能改行歸善不再劫殺行旅,我便放你如何?」

  毛霸聞言,低了頭只不作聲。陳正在一旁答話道:「恩公,這強盜萬放他不得。适才恩公和我們說話,他咬牙切齒,把恩公恨透了,放了他,不怕報仇麼?」

  毛霸大喝道:「如不為你,老子還不會跌這一筋斗呢。姓呂的,這小畜生有些鬼聰明,話說得是,你放了我,雖不會再在川江中打劫,做沒臉的事,讓江湖上人笑話,可是今日吃了你的大虧,也決不甘休,早晚終須尋你算帳。省得到時你又賣口,說我忘恩負義,還是殺了我的了當。」

  呂偉聞言,喊得一聲:「好!」

  蹌的一聲,拔出寶劍,朝著毛霸頭上便砍。毛霸自知難活,剛把雙目一閉等死,忽聽呂偉哈哈大笑道:「我縱橫天下三十餘年,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也不知會過多少,十有八九是敗在我手內,從來不曾怕過有人報復。你既說出這樣的話,足見你還有這膽量,我倒是非放你不可了。但只一節,陳朋友是個清官,你已目睹。今日之事,只算你眼力太差,時運不濟,該當好人有救,須怨不得他父子。你如真是個英雄,只管去尋名師,練了藝業,前來尋我報仇。如等我走後,再偷偷去尋人家的晦氣,那便下作了。」

  毛霸一則看出呂偉心性,二則認錯走去,面子難堪。拼著冒險,特他說出那一番活去激呂偉。先見呂偉真個拔劍來砍,好生後悔,知再求饒,已是無及,索性強硬到底,一聲未出。萬不料呂偉竟為他所動,暗自心喜,沒有倒了架子,哪敢再生別的枝節。忙大聲答道:「呂朋友,你放心,冤有頭,債有主。陳官兒父子文弱無能,我也不再去尋他。便是你今日放了我去,總算你手下留情,他年相遇,我一樣也有補報你的去處。」

  說時,呂偉早解了他的綁索,把穴道拍活。答道:「盛情心領,但願你有志竟成。如覺本領勝得過我時,入川打聽我的行蹤,敢說無人不知,我在哪裡,自有人領你前去相會。否則便在雲貴甫疆山中寄跡,只管前去尋我就是。你身上還有兩處刀傷,我身旁帶有好的金創藥,一發做個整人情,送你一包,你自己醫治去吧。」

  說罷,取出一小紙包藥粉,遞與毛霸。

  毛霸适才性命呼吸,也忘了兩臂刀傷疼痕。被這兩句話一提醒,才覺出兩臂有些麻木,微一抬手,疼痛非凡。低頭左右一看,兩臂雖然未斷,業已切肉見骨,滿身血污淋漓。兩條袖子已斷,僅剩一些殘布餘縷掛住。心想:「自己一身內功,刀槍不入,他這暗器怎這厲害?」

  暗中把牙一咬,也不作客套,伸手接過藥包。正待往岸上縱去,倏地一條黑影躥上船來,落地一看,正是張鴻。見面一橫手中劍,照準毛霸便砍。毛霸此時兩臂和廢了差不多,手中又無兵刃,怎敢迎敵。剛將身一躲,呂偉已將張鴻一把拉住道:「由他去吧,我已放了他了。」

  張鴻因呂偉話已說出,不便反悔,只得恨恨他說得道:「我遲來一步,大大地便宜了你這瞎了眼的狗賊!」

  說時,毛霸早雙足一縱,到了岸上。回向張鴻道:「姓張的,休要狐假虎威,他年相見,也是短不了你。」

  說罷,拾起地上寶劍,如飛而去。

  張鴻悄聲埋怨呂偉道:「大哥真是糊塗,大惡就擒,為何又縱虎歸山?我二人這多年來極少遇見敵手,适才你同他打,論真實本領,還不易勝他,何況又會妖法,如非異人暗中相助,恐還要吃他小虧呢。」

  呂偉忙間他下船去可是追那異人。

  張鴻道:「誰說不是?你和毛賊才打二十多個回合,我便見他二人站在崖上。我彼時見毛賊只守不攻,只當他是想班門弄斧放暗器呢。知你足可應付,並沒在意。一心還想用甚法兒,去與那異人相見。誰知毛賤已將迷魂化血刀放出。這東西我曾見人用過,甚是厲害。休說被它砍上,難以活命;便聞見那股子毒煙,也是昏迷不醒。正在著急無法解救,你那三環套月也將發出來。我明見毛賊左邊一刀業已避開,那廝內功必好,正拿右臂去擋右邊的一把,矮的一位異人忽說一聲:『刀歪了,也砍不進去,我幫他一手。』那兩把刀忽然自己往正中一擠,正砍在毛賊雙臂之上,倒於就地。同時那位穿道裝的手一揚,便飛起一道銀光,將毛賊的飛刀裹走。

  那崖和你們交手處斜對著,我看得甚是清楚。我知你必勝無疑,又見那異人神氣像要走去,顧不得招呼你,假說解手,縱上岸,悄悄繞向崖後,想冷不防跟上去見面。矮的一位已在崖下相等,見我一去,撒腿飛跑。我不該以為上面還有一位穿道裝的,他二人是一路,在川峽中誅怪時已然見過,只要見著一位,那位也好見了。身剛往上一起,不料這位更不客氣,便是一道光華升空,晃眼不見蹤跡。再看矮的一位,仍在前面行走,連忙拔步就追,當時錯過,哪裡還追趕得上?可是相隔又並不甚遠,害我追出二十多裡地,好容易看他伏在前面山石上用手亂畫。等追近前,忽然沒了影子,那石上卻給我二人留著這一紙條。」

  呂偉接過一看,一張白紙上,也不知用什麼顏料,寫著幾行紫色的狂草。二人雖通文墨,卻不甚深,只認出張、呂等七八個字。斷章取義,猜是為己而書,不能成文。只得請過陳敬一看,才認出是「有緣者呂,無緣者張。靈娃歸來,莽蒼之陽。冤孽循環,虎嘯熊岡。勿昧本來,吾道鴻昌」

  八句。下面寫「書寄靈娃」,款落「矮師」二字。猜詳了一會,呂偉猛想起愛女名叫靈姑,又有「有緣者呂」字樣。聞得雲南有一莽蒼山,洪莽未辟,方圓數千里。自己已久有卜居南疆之念,莫非女兒異日還有一種仙緣不成?想到這裡,心中便打了一番主意,暫時也沒和張鴻說。

  放了毛霸,天已將明,呂偉原想同了張鴻回轉自己船上,略微歇息,進點飲食,便即開船,往下游頭駛去。陳敬因感二人救命之恩,又萬分佩服二人的俠義,死求活求,再三要在前途擇一村鎮,留住盤桓些日。張鴻也說:「毛霸那麼兇橫狠毒,心術不正,保不定前途又來加害。」

  力主護送一程。陳正更是跪地苦求,不應不起。呂偉一則難卻陳氏父子盛情;二則又愛陳正小小年紀,天資穎異,聽陳敬說他自幼愛武,想借船中數日勾留之便,給他一番造就。便笑對張鴻道:「那毛霸雖然兇惡,決不至如此下流,作那沒廉恥的事。如真前途加害,除非我二人永遠不離陳兄父子,才得保住;否則即使我們護送到了任上,只一離開,仍是無用。此層盡可無慮。既承陳兄不棄,我等出川本為閒遊,原無甚事,哪裡不可勾留。依我之見,也無須在前途覓地停船,官船仍走他的,命我們的船隨在後面,送陳兄一程,藉以盤桓些日,省得誤了任期。」

  張鴻自無話說。陳敬父子連忙謝了。

  當下吩咐好了兩船的船夫子。陳敬早命下人端整好了酒飯,入艙飲用。一面是襟度開朗,儒雅謙和;一面是豪情勝概,俠氣干雲;彼此越談越投機。陳敬問起二人出川原由,便說:「川中當道是年誼世交,盡可斡旋,使所犯案情平息。二位恩公既喜山水,雲南雖然是個瘴雨蠻煙之域,聞說山川靈秀,岩穀幽奇:更有八百里滇池之勝,何不同往一遊呢?」

  呂偉知陳敬清廉,川中當道大半貪頑,雖有世誼,恐仍非錢不行。自己行賄,既非所願,如累陳敬,更為可恥。便以婉言再三謝絕,說:「此行尚有多年!日友,打算乘便往晤。出川只恐誤牽戚友,否則官府爪牙雖利,並無如己者。倦游歸來,定往雲南相訪。此時實無須托人向官府關說。陳兄如為請托,反有不便。」

  陳敬知他耿介,不喜幹托,只得作罷。

  陳敬又說道:「小兒好武,苦無名師。二位恩公武藝如此高強,可否收在門下,傳授一二?」

  呂偉笑道:「令郎不但聰明過人,而且至性天生,膽大心細。論起資質,足稱上駟,怎有不願收他為徒之理?惜只惜行旅匆匆,聚無多日,僅能傳授一些入門的粗淺功夫而已。」

  陳正早有此心,不等呂偉把話說完,便口稱「恩師」,跪在地上叩頭不止。呂偉連忙含笑扶起。陳正又向張鴻跪倒,拜了師叔。陳敬也分別向二人行禮稱謝。

  因大家一夜未眠,上流灘水多急,船人也須安歇些時,才好著力搶灘,席散之後,各自睡了一會。已牌時分,才行起身,船已開行些時。陳敬嫌适才席間匆匆拜師,不甚恭敬,要在晚間另備一席,點上香燭,重行拜師之禮。呂、張二人攔阻不住,只得由他。

  二人便在官船住下,盤桓了三四天。便中傳授陳正武藝,互相披肝見膽,快敘平生,不覺交情逐漸深厚。休說陳氏父子依依惜別,二人也不舍就走。行到第七天上,眼看快到重慶,陳敬重申前請,又請結為異姓兄弟。呂偉慨然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前面沿途俱為大府州縣,往來人多,有我二人同船,於你官聲大是有礙,彼此無益有損。你我客途訂交,一見如故,雖只數日之聚,情同骨肉,道義與患難結合,原不必拘此行跡。明早便要分別,重逢還得些日月。既然賢弟執意一拜,愚兄等從命就是。」

  陳敬大喜。當下三人便點起香燭,結拜了盟兄弟。

  第二日早起,呂、張二人堅辭要走,說是趁船未靠岸,船人共過生死,不怕洩露,正好分手;以免到了前途靠岸之所,驚動官府耳目。陳敬再三挽留,還想多聚半日,晚問再行分別。呂、張二人已走向船頭,各道一聲:「珍重!」

  腳點處淩空七八丈,從驚濤駭浪之上躍向原船。陳敬見二人朝官船略一拱手,張鴻便走向舵後,相助船夫子將舵一扳。恰巧上流一個浪頭打向左舷,船便橫了過去,頭尾易位。呂偉隨在舵艄出現,船上的篷跟著扯了個滿,船行下流,又是順風,疾如奔馬,眨眼工夫,那船越來越小,僅剩一點帆影出沒遙波,幾個起落便即消逝。父子二人想起前情,宛如夢境一般。呆立出神了好一會,才行回艙,催促船夫子趕路上任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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