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青城十九俠④ | 上頁 下頁
第一〇〇回 雷雨鎖雙鬟魂悸魄驚悲死劫 晦明爭一瞬水流花放悟玄機(2)


  貌美的一個急得直想求死,無如沒個死法,乃姊又不肯下手。想強掙起來,任其腹破流血而死,偏禁不住那奇痛,白白吃苦。急得在石上將頭亂碰,滿頭磊塊,仍死不成。似這樣連困了十好幾天,始終如一。最奇的是當地不特人跡杏然,連個蛇獸的影子都見不到。可是遙窺竹亭以內,石桌石墩以外,似還有蒲團、茗碗諸般用具,分明有人住在裡面。看那整潔情景,並沒離開,就離開也不會久。偏不見人,也無回音。被困這許多日,通未覺出一毫饑渴,只不能離石而起。似這樣盼穿兩眼,度日如年,強挨了個把月。

  醜的一個性較平和,漸知徒自暴躁憂急,毫無用處,再三安慰乃妹說:「如非仙人來救,定早同死。照我二人遭遇,不是仙人党著你我性情太暴,有意磨練,便是仙人救我們時正值有事他往,又不能見死不救。人雖救到此地,自己必須遠離,這傷勢又必須靜養,故將我們定在此地。行時除將傷治好外,並還給我們服了靈丹,所以饑渴不知。你看這裡連個蛇蟲野獸都沒有,如是惡意,救我們的人也非仙人,哪會如此?急也無用,莫如還是耐心等候救我們的人回來吧。」

  這一套話雖屬安慰之詞,果被料中了一半。貌美的一個本就覺著事由自己性暴而起,累得乃姊跟著受罪,心中不安。月餘光陰,暴性也磨去了好些,由此安靜下來。

  長日無事,只是躺臥平石之上。日裡仰望蒼天穹字,霧色鮮澄,時有閑雲來往,點綴其間,自在浮沉,窮極變態。一會,閑雲遠引,依舊晴日麗霄,萬里清碧,空曠杳冥,莫知其際。下面是空山無人,水流花放,清吹時生,天機徐引。等到白日既匿,素魄始升,月華吐豔,風光煥彩。偶然山風起處,四圍花影零亂,暗香浮動,滿地碧雲,若將流去。風勢既收,香光益茂,山虛水深,萬籟蕭蕭,雲淨月明,重返清曠。觀玩既久,不覺心性空靈,煩慮悉蠲,恍忽若有領悟,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接連又躺了半年多,山中景物清靈,天色始終晴明,永無疾風暴雨,盛暑祁寒,也無饑渴之思。二女頭三四月見仙人久不歸來,似此軟困,何時是了?偶然想起,還不免於愁煩。日月一久,也就習與相安,不以為苦。二人本是天生異稟,根骨深厚,這將近一年的靜臥,素日浮躁之氣一去,漸漸由靜生明,悟了道機。

  這一夜正值月晦,日裡天色和往常一樣晴明,夜來也無異狀。二人仰望繁星滿天,銀河無聲,默數日月,來此已將一年。那四外的桃花自開自謝,永無衰竭:地上落花厚已尺許,仍是滿樹繁英,花光燦爛。因而談起當地風物氣候之佳,自來未變過天,大概四時皆春,不論多少年俱是如此。可惜身難行動,家中父母不能相見,否則似此仙山靈境,便是仙人回來,叫她們走,也捨不得呢。二人互談了一陣,漸漸夜深。又說起連日不知怎的,心懷開朗,神智清明,好似有什好兆頭,也許脫困不遠。正互談笑間,忽見西北天空星光漸隱,跟著山風大作,只聽泉鳴溪吼,似若轟雷。

  黑暗中,四外花樹被風吹得東西亂舞,起伏如潮。風是越來越猛,無數繁花被風吹折,離枝而起,飛舞滿空,亂落如雨。聲勢猛烈,甚是驚人,從未見過。仰望天空,一顆星也看不見,時見電閃,似金蛇一般掣動。電光照處,瞥見烏雲層層密積,天已低下不少,估量這場雨下起來必不在少。二女從小生長荒山,慣能預測晴雨,看出此是非常天變,必有極猛烈的迅雷疾風暴雨。又見桃林地勢中凹,加上峰間瀑布和溪中流泉,雨勢一大,引得山洪暴發,存身之處必成澤國。無如身子困臥石上,不能起立,只得聽之。

  貌美的一個本愛乾淨,儘管天時溫和,風清氣爽,點塵不揚,也無饑渴便溺,這經年的工夫不曾更衣洗沐,不想起來還好,每一想起,便自生疑,以為身上不知如何污穢,當時更覺難耐。為了此事,也不知和乃姊說了多少次,直比脫困的事還要掛心。未一二月悟道之後,心氣平和許多,吉凶禍福已然委之命數,獨此一節不能去懷。覺著借這一場雨,把通體暢快沖洗一次也好,反倒高興起來。醜的一個道:

  「你還歡喜呢,照此天色,今夜這場大雨,就不把我姊妹淹死,身子也必浸泡個夠。你只圖當時痛快,又裹上一身濕衣,才難受呢。雨下不住,或是連下多日,我們走又走不脫,山洪再被引發,水只要漫過這塊石頭,更連命都保不住了。近日我覺著心性安靜;神思朗澈,認為什事都不值得計較,連這身子也是多餘。譬如本來沒有我們,或是生來便是這塊頑石,又當如何?我看一切委之命數,既不必喜,亦不必愁。乾淨不乾淨,全在自己心裡,無須想它了。如真因此一場大雷雨送了性命,脫掉這副臭軀殼,也是佳事,想它則甚?」

  說完,風勢漸止,閃電也漸少,只四外陰沉漆黑,比前尤甚。連二人天生異稟,又在石上日夜靜臥了將近一年,練就暗中視物的大好目力,也只近處兩叢樹影和峰上那條瀑布的水光隱約可辨,余者全看不見,知是大雨降臨的前兆。貌醜的一個悟性較深,固把吉凶禍福置諸度外,略向乃妹勸慰幾句,便即閉目澄慮,不再把物我之見存於胸際。便是美的一個,聞言也被觸動靈機,恍然省悟,心神重歸湛定,不復再起雜念。二人雖無人指點,全由夙根智慧,自然悟道,這一息機定慮,返虛入渾,物我皆忘,正與道家垂簾內視,返照空明,上乘要旨無形吻合。但二人從來學過修煉之術,只覺煩慮一消,立時心性空靈,比起前些日通身還要舒暢,益發守定心神,靜將下去。

  二人這裡一靜,天也靜將起來,除有瀑聲外,到處靜悄悄的,更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音。二人只顧息機養神,也不再張目查看。似這樣人天同靜,約有半個時辰過去。姊妹二人正在心與天合,觀察物外,到了極好頭上,猛覺眼皮外面微微一亮,立有震天價一個霹靂打將下來。二人驟出不意,吃了一驚,忍不住睜眼一看,只見滿空中電光閃閃,雷火橫飛,震得山搖地動,聲勢猛烈驚人,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緊跟著彈丸大的暴雨似天河傾倒般潑瀉下來。二人終是為日太淺,不曾經過風浪,當時便覺目眩耳鳴,心搖神悸。暴雨如瀑布一般沖向身上,又急又冷,逼得二女氣透不轉,口更難張,身又不能翻轉,僅能側臥。一會工夫,雷聲越猛,雨勢越下越大,實在難於禁受。

  貌醜的一個疼愛妹子,心神也較鎮靜。閃電光中,瞥見乃妹緊閉口目,仰面向天,被雨打得不住亂戰,神情痛苦已極。各人又各有一隻獨手,連護頭面都難。知已嚇暈,忙掙扎著湊近前去,不顧雨水衝激入耳,徑將身子側轉,伸出獨手,將妹子側轉,與己對面。再將獨手伸開,蓋在耳朵上面。然後大聲疾呼道:「此時雷聲大大,全仗自己支持,你怎似失了知覺,連身子都忘了側轉過來?」

  貌美的一個本是仰面朝天,雨勢來得太猛,未及轉身,迅雷連震之下,再吃冷雨潑頭一淋,幾乎閉過氣去,心中一慌,神志立亂,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吃了大苦。及被乃姊轉成側臥,耳又用手護住,氣息略緩,漸漸明白。見乃姊為護自己,雨水正向半邊臉上打灌不已,忙也如法炮製,互用獨手護住對方耳朵。

  二人喘息稍定,互相談話,覺著先前寧神靜心,通體舒暢溫和,自被驟雨一淋,心驚神散,此時奇冷難支,何不姑且再定心神,試上一試?雷雨甚大,說話艱難,好在二人心思差不多,可以會意,一點就透,除此之外,也無善法,於是重又寧神定慮,閉目息機,如道家入定一般,靜靜地側身安臥大石之上。心神一定,果然好些。那雷雨的聲勢是越來越大,頃刻工夫,平地水深數尺,漸將大石漫過,身子已浸在水裡。想是地勢雖窪,左近還有宣洩之處,水只漫過石面寸許,便不再漲,未被灌入耳鼻之內。二人覺有了效力,益發守定心神,聽其自然,不令搖動。一會,氣機越純,身上更有了暖意。到了後來,心智複歸靈明,元神逐漸凝固,便把現時處境化去,那大雷聲雨勢竟變成無聞無覺。

  似這樣冥心默運,通體氣機自然流暢,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忽然慧珠內瑩,眼前大放光明,現出從來未有的景象,同時眼睛也自然睜開。定睛一看,白日始升,明光畢照,繁花自開,清泉自流,仍是往日朝陽初出時清淑明麗之景。不特先前疾風迅雷、暴雨洪流不見痕跡,除卻晨露未唏,苔蘚土潤,飛泉如玉,溪流潺潺外,連身子上衣履都未沾濕,直似做了一場噩夢,並無其事。但是姊妹二人明明互以一手遮掩半面,井頭側臥大石之上。

  昨晚所經驚心駭目的雷雨狂風如在目前。追憶前情,又絕非夢境。互詢經歷前後,也無不相同。記得雨未下來時,四外桃樹繁花幾乎全為狂風吹毀斷落,理應殘紅狼藉,枝幹無存。此時看去,偏是香光吐豔,繁花依然。這本是將入道以前應經過的一種幻象,二人無師自通已有多日,雖處這等迷離恍忽之境,並未十分駭怪。只初醒時略為相顧驚奇,互詢以後,細一尋思,反倒生出玄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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