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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引袖拂寒星良夜幽清來鬼女 潛蛟破危壁洪流澎湃動雷聲(1)


  話說靈姑正一心盤算未來之事,與王淵商談。後來覺出他目光老是偏向下面,神志不屬,問非所答。暗笑王淵終是年幼無知,只知貪玩好動,一說正經話,便不甚入耳經心。不願再往下說,起身向天伸了懶腰。恰值一陣山風吹過,吹得衣袂飄飄,頗有涼意,仰望天空,不知何時添了幾片白雲,在那裡載沉載浮,自在流動,掠月徐行,不礙清輝。雲邊吃月光一映,反現出一層層的麗彩。天宇高碧,疏星朗耀。底下一邊是危崖高聳,飛瀑若龍;一邊是雙峰夾峙,不亞天閻;一邊是山巒聳秀,若被霜雪;一邊是肢陀起伏,綿亙不斷。平野當前,疏林彌望,林樹蕭蕭,聲如濤湧。

  山歌蠻唱,已漸漸稀疏,偶有幾處蘆笙獨自吹動,零落音聲,轉成悽楚。一切都浸在月光影裡,千里一色,直到天邊,只中間略有幾片大小白雲,高的高,低的低,低的幾乎要與地面相接,各自緩緩浮來。比起适才空曠寥廓之景,仿佛又換了一種情趣。當前景物雖然清幽,靈姑心中只覺空寂寂的,也說不出是喜是憂是感慨。山風漸起,羅袂生寒,想起老父尚在臺上,無心久留,剛打算招呼王淵回去,一回頭瞥見王淵依舊目注下面,似有驚異之容,便問:「有什麼好看,這樣出神?」

  口裡問話,心神不覺移向近處。

  王淵還未答話,靈姑已聽出風鳴樹吼聲中,雜有撞壁之聲,與日間所聞一般無二。接著王淵聞言,也已驚覺,才想起忘了告知靈姑。忙喊:「姊姊快來,看這老怪物在作啥?」

  靈姑業已走近,低頭一看,原來這時下面亂子已將發生。那老山婆用手中鐵錘在壁間又打了一陣,聞得裡面有了響聲,知道這壁中藏蛟業已激怒,擊壁愈猛,口裡更發出各種怪嘯。她此來為報白日之仇,蓄著滿腔怨毒。雖然明知那蛟厲害,一旦破壁沖出,自己性命也是難保,無如蘊毒已深,非止一日,全寨不分漢人與山民,俱認成她的仇敵,必欲致死為快。惟恐石壁堅厚,蛟攻不出,不但不退,反而冒著奇險,加緊怪叫亂打。王淵年輕好奇,只管欣賞怪劇,忘告靈姑。如發覺再晚片刻,全寨生命財產便遭殃了。

  靈姑見那山婆形似瘋狂,又不時回首戟指,獠牙突伸,作詛咒狀,知她不懷好意,側耳一聽,壁中撞聲愈來愈猛。壁上零石碎薛逐漸墜落,由少而多,石壁也似在那裡晃動。料定壁中之物非妖即怪,否則便是妖巫邪法。靈姑方要飛身下去喝止,忽聽山人急喊之聲,往側一看,在近樹林內飛也似跑出一男一女。男的手持腰刀,口中高喊,似在喝阻山婆。女的隨在男的身後,一面急跑,一面取出蘆笙急吹,也似告急求援,都不成個音調。壁下那山婆聽人追來,舉錘朝壁上猛擊了幾下,倏地抽身,貼著壁根橫躍了幾步,擇那瀑布較薄之處奮力一躍,水花四濺處,徑將丈多寬的水面越過。手舉鋼叉,迎著男山民奔去,動作輕靈,捷如猿猱,簡直看不出是個瞎了眼的老婆。靈姑見已有人攔阻,不欲多事,停步未下。

  晃眼工夫,山婆已縱到那男山民身前,怪吼一聲,舉叉就刺。那男山民來勢雖猛,及至見了山婆,卻如見鬼一般害怕,在拿著一把極鋒利的腰刀,並不敢向她還手,略為招架,回頭就跑。山婆一叉沒將對頭刺中,暴跳了兩下,側耳一聽,又循聲追了過去。男山民見她追來,又往側面縱開。山婆雖然熟悉地勢,身手矯捷,無奈雙目失明,全仗兩耳聞聽,山民俱部長于縱躍,如何叉得他中。那男山民為要教人當場發現,一味東西閃躲,不時大聲怪叫,卻不肯跑遠,只在崖前瀑布左近。兩人似捉迷藏一般,往來縱躍,馳逐不已。幾個照面,女山民也已趕到,見山婆追逐她的情人,越把蘆笙拼命狂吹。

  山婆知道今晚所為犯了眾怒,少時眾山民聞聲趕來,必無倖免。一聽壁上碎石只管紛紛墜落,蛟還沒出現,四外山人呐喊應和之聲漸漸由遠而近,越發咬牙切齒,痛恨這一雙男女人骨。猛生毒計,聽准山女立處,先故意追逐男山民,驟出不意,橫身一躍三四丈,便到了山女身前,揚手就是一叉。女山民舉笙狂吹,因山婆沒有追她,全沒防備。忽見縱落身前,嚇得狂喊,縱起想逃,已然不及,吃山婆叉尖透穿小腹,當時一聲慘號,倒於就地。

  男山民回顧情人受傷倒地,也不再害怕,口中怪叫連聲,跑來拼命。那山民婆手抖處,一股血水冒過,叉已撥出;一聽男山民趕來,正中心意,將頭一側,聽准來人聲臨切近,回手又是一叉。男山民情急拼命,直如瘋人一樣,見叉刺到,奮身縱起,讓過叉頭,照準山婆就是一刀,那山婆耳也真靈,手腳更快,一叉刺空,覺出劈面寒風,便知敵人刀到,右手舉錘護住面門,左手叉便往上獠去。男山民吃了性急的虧,縱身過高,等到奮力下砍,山婆叉已收回,恰好迎著。可是刀沉力猛,男山民報仇心切,恨不得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上去;山婆順勢一獠,叉飄力浮,自然相形見絀。腰刀鋒利,這男山民又是寨中有數勇士,刀也全寨精選,當的一聲,徑將那柄鐵叉砍斷下半截。還算山人只恃蠻力,不會解數,雖砍斷山婆鐵叉,自己手臂也已酸麻,落時略停了停;否則只要再就勢進步變招,一刀便可了賬了。

  山婆專以巫盅詛咒之術嚇人,除羅銀外,自來無人敢和她對手,所以趕盡殺絕,毫無顧忌。想不到這男山民會和她拼命惡鬥,這一刀雖未砍中,虎口業已震裂。知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索性順手將半截叉柄朝那男山民打去。男山民落地略隱身形,瞥見叉柄飛來,舉刀一格,打落地上,暴喝一聲,二次又縱身砍去。同時左近眾山民聞警追來,快要到達。山婆畢竟眼瞎心虛,打勝不打敗,恨毒在自增加,氣卻餒了下去,哪裡還敢架隔,把心一橫,便往崖下瀑布間縱去。這一帶原是山婆跑熟了的,又是在盛氣淩人之下,敵人只逃不還手,可以從容聆聲追逐。這一來強弱易勢,反主為客,立時相形見絀。山人存了拼死之志,追得比她還猛,直不容有絲毫猶豫忖度的工夫。山婆心慌意亂,只知照那瀑布發聲之處縱去,原意連身縱向壁上,不顧生死,用足平生之力,猛然一擊,使蛟破壁飛出,引起大水,同歸於盡。

  壁中所伏二蛟,乃昔年出蛟以後遺留的兩枚蛟卵,不知怎地被山婆尋到。她知崖頂有一小洞深不可測,特地費了無數心力攀援上去,將蛟卵用細麻縋下,用石將孔封固,本就留為異日害人之用。嗣又經過兩次地震,崖壁內陷中空,更成了蛟的良好窟穴。可是地形略變,四外封固,蛟被禁閉在內,沒法出來,身體卻越長越大。這東西因在壁中潛伏已慣,平時倒也相安。每遇大雷雨,便在裡面騰踔吼嘯,撞壁欲出,也不過鬧上一陣便罷。此外還聞不得人聲和擊壁之音,一聽到便用頭在壁問亂撞,恨不能破壁飛出。

  山婆知道蛟頭常撞之處,壁已脆薄欲裂,無奈離地高有兩丈,潭邊地窄,難於立足。剛才縱身打了一下,幾乎墜落潭裡,還有點借命。這時只顧猛力前縱,卻忘了穴口正當瀑布最盛之處,須從側面繞過。蛟水將發,勢益猛烈,水又奇冷刺骨。起初朝那稀薄之處沖過尚且難禁,偌大洪瀑,人如何能沖得過去?如在平時,至多被瀑布撞回,或是為寒氣所逼不能前進,也就罷了,偏生惡貫滿盈,男山民追得大緊,一時情急拼命,慌不擇路,身離瀑布還有丈許,哪管冷氣侵肌,依舊鼓勇縱去。一個用力過猛,竟將瀑布衝破了些,身子立被裹住。那瀑布從崖頂流出,宛如玉龍飛墜,又粗又大,那下壓之勢不下萬斤,多大力量的人也承當不起。

  山婆卻也真個厲害,當未縱起時,早將手中鐵錘用足平生之力掄圓,一半助勢,一半助力。及至飛身縱起,剛一挨近,猛覺奇冷難禁,五官俱被冷氣閉住,身子仿佛往一片堅牆上沖去,頭上的水更似泰山壓頂一般蓋下。猛想起忘了由左側水薄之處繞過,雙足業已懸空,收既收不住,沖過去更是萬難,知不能活。就在這念頭轉動之際,陡生急智,順著前沖之勢,不問中否,往上把手一松,錘脫手而出。山婆縱得本高,那錘又是個棗核形,本來掄圓了的,這一鬆手,先是打滾甩出,吃水力一壓,恰成平直斜穿,無巧不巧,剛剛沖瀑而過,錘尖正打中在壁問蛟頭撞裂之處,打裂下一片崖石,現出茶杯大一個小孔。說時遲,那時快,山婆錘方出手,身已沖入瀑布外層,吃奇寒之氣一逼,立時失了知覺。因是頭前腳後,被水力一打,變為頭上腳下,隨著洪瀑飛墜之勢,紮煞著手腳,急流翻花,飛舞而下,由兩丈來高處下落。只不過微一晃眼的功夫,便墜入潭底,無影無蹤。

  那男山民追到潭邊,見仇人被飛瀑裹入潭底,在潭邊揚聲狂嘯了幾聲,撥轉身向女山民身前跑去。那女山民在地上痛滾了一陣,人還未死,見男山民跑來,不住顫聲哀號。男山民也向著她哭叫不休,連跳帶比,大約是說仇人已死。女山民又強掙著把手連招,口中仍是哀號,氣息已微,男山民先跳著腳哀號相應,倏地一把將山女抱起,往瀑布前走去。那山女也回過手來將男山民緊緊抱住,雙目緊閉,面帶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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