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青城十九俠②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九回 片語結朋歡即席同傾金珀酒 輕飆搖燭影捲簾驚現黑衣人(5)


  顧修知他與虎王嫌隙最深,虎工作事任性,不通江湖上的規矩過節,性情又暴,此去最不相宜,示意勸阻。楊天真卻偏不肯聽,執意非去不可,當著外人,不好深攔,只得任之。

  張鴻眼睛何等明亮,見康康聽楊天真說話時,喉中微微作聲,目光如火注視不已。野獸性情,恐其中途出事,又不知兩家到底有何宿怨,行時借著送行,向康康喝道:「你乃神獸,應該明白道理。這位楊朋友,此去是你主人的客,路上務要聽他吩咐,和對我一樣,不可絲毫倔強,你曉得麼?」

  康康聞言,低頭想了一想,才哼了一聲,雙目斂了凶光。如非張鴻這幾句囑咐的話,康康行至中途,必想起以前殺豹傷虎均有此人在內,楊天真縱不送命,苦頭也吃定了。

  當下尹、顧、張、祝諸人看著王、楊等人和康康分乘諸豹馳去。回寨時,遁夫已命人設了盛筵在峰腰後大寨中相待,又向張鴻重新道了仰慕。張鴻明知在座諸人均是雲貴間的綠林豪俠,顧修和滇中五虎等至少都有個耳聞,只為首之人,從來沒聽江湖上有這麼一個姓尹的大名。看他言語行徑,又決非尋常人物。自己和呂偉患難至交,離開之時絕少,事無巨細,無不知悉,怎也沒聽說過?再聽尹、顧等人道及呂偉,似於敬佩仰慕之中,隱隱含有計較之意,估量定有極大的過節,好生不解。

  尹遁夫見張鴻言談豪爽,舉止從容,英氣勃勃,惺惺相借,也覺西川雙俠果然名不虛傳。幾杯酒一下肚,不禁動了豪興。又看出張鴻懸想神情,知他尚不知自己為何人,笑對張鴻道:「張兄适才尋思,敢莫是想知小弟的來歷麼?難得今日良朋相聚,甚是快活,且請於了這一大杯,待小弟揭開本來面目如何?」

  張鴻這一會工夫,遍想以前江湖上有名之人,因遁夫滿口滇音,名字不似江湖中人,再追憶自己偶然不與呂偉在一起的事情,只有日前所說太子關一節有些相近,已然料著幾分,但不敢肯定。聞言舉杯一飲而盡,不等遁夫說出,先笑答道:

  「不怕村主見怪,小弟奔走江湖已曆半生,雖然見聞淺薄,但這數十年中,有名望的英雄,差不多均已見面訂交,聞名而未得見的甚少。這雲貴道上,只有當年名震江湖的滇南大俠戴中行,我和呂老哥彼時慕名已久,只因俗事羈身,山川間阻,無緣得晤。後來呂兄曾獨往雲貴一行,歸來他說因歸期太促,也未往謁。後來再一打探,聞得戴朋友不知何時舉家歸隱,由此緣鏗一面,不曾得見。我二人每每談起,引為憾事。此外也許見聞孤陋,或是村主自來久隱於此,所以不識姓名了。但又怎會和呂兄相識呢?如今在座英雄俱是當年有名人物,只村主一人如一潛龍伏虎,莫測高深,好生叫人慚愧,如承相示,足見村主義氣干雲,一見如故,拿張某不當外人。小弟十分感慨,願聞其詳。」

  張鴻這一席話,暗點自己交遍天下,頗有眼力,並非浪得浮名;又給呂偉預留相見之地。表面卻是當面恭維,不露一點痕跡,說得甚是得體。

  人都吃捧,何況遁夫當年又是滇南一霸,盛名赫赫,因為一時受挫,退隱荒山,未得展平生的抱負。雖然享盡世外清福,烈士暮年,壯心未已,昔年的豪情勝概依然尚在,又當酒酣之際,恭維他的更是方今有數英俠,哪得不興高采烈,歡喜非常。

  遁夫再一回想:「呂偉當年太子關一役,釁自我開。他明明本領高出己上,不但不為已甚,為了顧惜自己盛名顏面,竟不惜委曲求全,苦鬥連宵,不使絕手。直到自己看出他的心意,相寓無言,表面上誰也不傷,方始罷手。這等心胸行徑,已是難能可佩,尤其是他和張鴻齊名至交,親逾骨肉,當然無話不說。這樣露大臉的事,如換旁人,縱不滿處宣揚,也會故意洩露出去以顯威名。自己人山退隱,也為紙裡包不住火,當時雖無一人看出,早晚終於難免洩露。如再設計復仇,已然與人論交,無殊匿怨,不是英雄豪傑所為。萬一不勝,反又取辱。倒不如就此收手,顯得光明。不料他竟如此長厚,連張鴻這樣好友也隻字不提,並說滇中之行一面未晤,免人揣測。天底下哪裡還找這樣好人?自己倒落了個小人之心,妄度君子。」

  感佩欣喜之餘,不禁化敵為友,連明日找回場面的心思都打消了。

  當下遁夫接口道:「這話說來大長,難怪張兄不知。便是在座諸位好友,除卻一半是小弟當年舊交,識得姓名、來歷,因受小弟囑咐,只以新名相稱,不再向人提起外,餘者凡是年輕新來的朋友,都只知小弟姓尹,居此多年而已。難得西川雙俠相繼駕到,小弟洗手入山,本為呂兄而起,張兄初次幸會,一見如故,不便再隱行藏。諸位且再同飲這一大杯,待我舊事重提,也可見我們江湖上交朋友的義氣哩。」

  張鴻聞言,愈知所料不差。表面上仍裝到底,故作不知驚疑之狀,隨著眾人齊聲贊好。舉杯一飲而盡,眼望主人,都聽敘說前事。在座人數雖多,除了初隨入山的一些至親密友和徒弟外,只滇中五虎當時曾經在場目睹,也只當雙方苦鬥力竭,並不敢斷定戴中行是出於必敗之地。便是顧修也是後來投奔,聽遁夫酒後述說心事,並不深知就裡。所以大家都想聽說詳情,無一插言。

  遁夫見眾人幹完了杯,才起立對眾一揖道:「諸位高朋貴友、至好弟兄,恕我一向不實之罪。我的真名就是張兄所說的戴中行。只因當初在滇南一帶,承江湖上好友抬愛,頗有名聲。彼時恰有一家鏢局保了一船紅貨回滇,因知我厭惡那家客人,志在必得,說話不通,輾轉請求西川大俠呂兄保護。呂兄初意堅執不管,嗣因來人面重,情不可卻,惺惺相惜,又不願和我相鬥,想了一個暗度陳倉之計,人貨分途而行,使我撲了個空,按說已算讓我一步。我彼時壯年氣盛,偏生不知進退,定約呂兄赴宴,一決勝負。說也羞人,我這邊大張旗鼓,遍請各路英雄赴會,欲待人前顯耀;哪知呂兄竟單人獨馬,連隨身兵器也不帶,從容而來。我覺出已輸了一著,面上有些難堪,心裡越發氣忿。悄向到場諸友密告:我縱被此人打死,也只能事後復仇,無論是明是暗,千萬不可從旁相助,壞了我的名聲,貽羞於人。

  「起初雖知呂兄名高藝精,不是易與,私衷也還自信不弱於他。及至酒罷三杯,一動上手,才知呂兄身負絕技,果然名不虛傳。我因眾目昭彰之下,雖然很敬重他,但是自己的顏面也關重要,起初也只想點到即止。打了半日,覺出呂兄身手精妙,越打越勇,封閉更是嚴緊,無隙可擊。我還當他守多攻少,是存心累我,想得後勝。這時偏又來了一個闖席的,姓朱名霆,也是一位成名英雄,要給我們講和。我不知他是好意,以為行強解勸,好生不快,幾與後來這位也動了手。結果還是呂兄接著往下再打。由當日午後動手,直到次日未申之交,只中間停手與新來的那位朋友說了幾句話,直打了一天一夜,未進一點飲食。

  我把什麼煞手都使盡,法子也想窮,始終占不得絲毫便宜。後來呂兄大概因我太不識趣,才用八九玲瓏手法,只一照面中,在我身上連做了三個記號。做完還故賣我一個破綻,吃我點中一下,彼時呂兄正在壯年,武功靈巧,出神入化,所做記號均在隱僻之處,下手迅疾,在場的只有我自己明白,更無一人看出。尤難得的是,他先打招呼停手,處處留我地步,當時訂交言和。

  「先還以為也曾點了他一下,可以扯直。及至事後一尋思,仍是他故意讓的。縱橫半生,不意遭此挫折,表面上雖是平手,久後傳揚出去,豈不把英名喪盡?越想越愧,不由心灰意懶,這才舉家入山,洗手歸隱。後來也曾常向川中往來的門人好友打聽,竟未聽人傳說此事。只聽說那朱朋友第二年便中瘴毒病死。我將信將疑,以為呂兄終要向人洩露。好在我已歸隱,就說也會顧得我未背豪傑行徑,不是庸俗無恥之流,不再置意。適聞張兄之言,想不到呂兄竟如此盛德。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事雖多年,心終不無介介。實不相瞞,此番留宴,固因顧老弟夫妻與虎王有些過節,為日已久,我此時已無法再勸止;況且虎工人太粗野,對我尚好,對眾弟兄也著實有些難堪之處,明日之事,只得任之;而我也未始不想就便略找當日場面。知呂兄趕路心切,人又平和謙退,如知是我,未必應允光臨,找場面與否還是說說,我卻真想見他一面,故此去人未吐我的行藏。我想人生如白駒過隙,哪有許多較真之事?良朋相聚,正該痛飲歡會,特向張兄和諸位說明心事。並請張兄明日代向呂兄致意,請他暫留旬日,以敘闊別,並恕我先時隱瞞之罪吧。」

  張鴻聞言,大喜道:「原來村主乃是當年滇中大俠戴兄麼?小弟聞名已久,真巧幸會。想不到呂兄還有這一段佳遇,更難得的是村主這等光明磊落行徑。二兄此舉,真乃二雄相並,千秋佳話,令人佩服無窮了。」

  眾人俱隨聲附和,稱讚不已。中行也覺自己事做得對,既免明日席前之爭,又可借此結交兩位有名的大俠,心裡很痛快。

  顧修和滇中五虎,與西川雙俠本無仇怨。原意是借明日早宴為名,收拾虎王、二猱,因而極力慫恿。及至中行吐露真名,與雙俠釋嫌修好,成全江湖上的義氣。此舉固屬光明豪爽,不過雙俠與虎王成了朋友,明日筵前縱不偏向一面,也必從中作梗,憑著老面子挺身出來解勸。中行本無傷虎王之心,明日之事出於勉強,按著江湖上的過節,也必要顧全雙俠情面,不與難堪。如此,自己心思豈不白費?看中行此舉用意,還許一半是為了虎王。話已出口,又不便攔,心中老大不快。悶了一陣,顧修又一想:「虎王性暴無知,平素就輕視人。明日筵前,我先激他自動做些無禮舉動,使來人看出其曲在彼,不是我不通情理,是他自己不肯罷休,逼得雙方非動手不可,想勸也無從開口。這時來人肯置身事外便罷,如不解事,還拿出過節交代,強自出頭,索性連他一齊毀掉,看看西川雙俠到底有多大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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