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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誓根深恩遍歸故里 心驚夙怨獨撲妖神(5)


  那峰相隔約有二百里遠近,在一個深谷的盡頭處,偏向紅橘山西南二十來裡。外有茂林密莽掩蔽,內中藏伏不少山人村寨,田園屋舍,漁獵畜牧,別是一個天地。雖有出入之路,便是穀中山人,也經年難得通行。外面看去,只是叢草森林,荊棒匝地,密壓壓連山蔽野,一望無涯,形勢險惡異常。

  虎兒行至紅橘山,已是黃昏月上。望後明月,分外皎潔,加上秋空晴霽,萬里無雲,似一個大晶盤低懸于林梢崖角之間。僅有數得出的數十顆明星,稀落落散置天空,與它做陪襯。清光所被,照得近嶺遙岑,岩石草樹,明澈如畫。越覺靜曠寂寥,夜色幽麗。虎兒不禁脫口喊了聲:「好大月亮!」

  極目四顧,月光下除卻來去紅橘山的那條山路而外,到處都是林木藉翳,叢莽茂密,隨著山勢高下起伏,看不見片石寸土,腳旁時有不知名的野花秋菊之類,在微風中亭亭搖曳,淡紅淺翠,薄紫浮金,五色繽紛,天生麗色。再被月光一照,花上面又泛出一層異彩,恰似雨花臺的五色寶石,浸在玉碗清泉裡一般珠圓玉潤,更顯明潔。有時清風吹動,花影娟娟,因風零亂。緊跟著便是密莽波顫,簌簌有聲,林枝舞動,聲如濤湧。真是奇景萬幹,筆難盡舉。虎兒雖然久處山中,因守白猿行時之誡,絕少夜出;所居山崖,石多樹少,縱然多植奇花,皆由人工佈置,加以年幼,胸少丘壑,那比得上這等天然雄奇幽麗的境界。佳景當前,只覺應接不暇。暗忖:「這裡以前也曾來過,春夏時滿山是花,都不覺怎樣,想不到夜間景致這般好法。」

  由此動了夜遊之想。

  正想把腳步放慢,沿途觀賞流連,不舍疾走,康、連二猱忽引虎兒往左一拐,走向樹林之中。林森枝繁,盡是松、檜、槐、捕之類的千百年間老樹。上面亂柯虯結,互為穿插。下面一株緊挨一株,密匝匝排立挺生,大部數圍,小亦成抱。人行其中,最密接處直須斜肩側背而過。隙地上又時有叢草沒脛,荊棒礙路。若在春夏之交,鎮日陰暗,冥如長夜,草更高密,幾及林枝,休想見著一線天光。幸是九秋時節,山風勁道,木葉多脫,草莽也漸黃萎,除了幾種長春的樹木而外,有的地方還能從無葉繁枝中漏下些月光,化為無數條粗細橫直的暗影交織地上,略可分辨方向路徑。

  虎兒入林走沒多遠,便不耐煩道:「路這樣難走,老黑也沒找著,多會才到呢?」

  連連道:「這裡要抄近些,還不是正路。主人嫌黑,我們繞過去吧。」

  說罷,領了虎兒,經行之處,盡是松柏等類的長春林木,比先走的一段還要陰森黑暗,叢草荊棒卻不多見,路也平坦得多。虎兒正要喝問,地勢轉高,攀越過一條崎嶇的崗脊。再走不一會,便走向入穀的幽徑。前半截仍在森林之中,路寬丈許、數尺不等,時有危石肢陀間阻。徑頗彎曲,如無連連引導,即便得入,照樣也要走迷。穀中山人當初為辟這條通路,曾將當路的林木砍去,道側雖是老樹參天,卻不甚妨礙天光。松風稷稷,清蔭匝地,人行其中,別有一番幽趣。虎兒不禁又高興起來,一催二猱,便撒開腿往下跑去。

  約行七八裡路,進了穀口。那谷上下四方俱有林莽包蔽,隱秘非常。谷口甚狹,穀內卻極修廣。虎兒見兩邊山腰上俱有梯田,高低錯落,時有竹樓依崖高建,蘆棚木架,制甚粗劣,沒有青狼寨所居精細。過時屢屢聞見血腥之氣。越往裡走進,竹樓越多。只是靜悄悄的,不見一個山人影子,也沒聽到一點聲息。心想:「山民愛月,今晚月亮這麼大,天黑沒多時候,難道都睡熟了?」

  想喚出人來問話,還沒張口,連連在前面想也看出有異,已往一所竹樓上縱去。只探首人門看了一看,便即縱落,又往第二所竹樓縱去。接連幾所,俱似不曾見人,一望而下。虎兒追過去問道:「上面都有人麼?」

  言未了,忽聽遠遠傳來一聲虎嘯。虎兒和康、連二猱一聽,便知是黑虎被陷,呼喚二猱求救之聲,俱都大驚,更不暇再說別的。虎兒忙喝:「老黑吃了虧,在喊我們,你兩個還不快走?」

  康、連二猱原是神獸,耳目是最精靈敏銳的,又能繞樹穿枝,踏葉飛行,捷逾飛鳥,真走起來,自比虎兒要快得多。知道黑虎尋常人欺它不了,這求救之聲,尚是第一次聽到,必在危難之中無疑。沒等虎兒把話說完,各自躍上高處,首先引吭長嘯了幾聲,其音清越悠長,響振林樾。嘯罷飛落,空穀傳聲與四山迴響,兀自嗡嗡不歇。二猱向黑虎打了回應,又向家中豹群遙嘯,發下號令。便即縱落,腳一點地,長臂向上一揚,身體向前一躥,月光下便似兩枝離了弦的金箭,當先往前飛去。

  虎兒知道二猱嘯聲極能傳遠,多老遠都能聽見,既然呼喚群豹,路上又見那麼多竹屋田舍,料知穀中山人必多,特地喚來以壯聲勢。黑虎有難,想起白猿行時之言,心急如焚,跟著二猱忘命一般飛跑下去。跑約裡許,又聽黑虎連嘯了幾聲,越發心慌。這時康、連二猱早跑得沒有蹤跡,所幸兩邊山崖谷徑雖然曲折,卻只有一條,不患迷路。虎兒加勁狂奔,跑出約有八九裡路,虎嘯之聲由悲壯變為猛厲。漸聞人聲鼎沸,夾著婦女悲號,恍如潮湧。聽去黑虎已經脫險,因為關切太過,心中尚拿不定準。這時穀徑已被前峰阻住,須往左面倒轉。身子剛一拐過崖角,地勢忽然展開,平疇曠野,竹屋雲連,當中一片寬大的廣場,直達最前面的高峰之下。

  峰腳下烈火熊熊,大約數畝,焰高丈許,無數上身赤裸,頭插鳥羽的山人,紛紛呐喊,各用刀矛矢石,正向對面山峰隔火擲去。人叢中還有一條黃影,縱橫飛躍,中雜哀號悲叫之聲,山人漸有退勢。再趕前幾步,定睛一看,黑虎半伏半蹲,倒貼在火對面筆立孤峰腰上。背後康康用雙足倒掛樹根,一條長臂緊緊撈住黑虎那條長尾,一條長臂去撥落那群山人射擲過去的刀矛矢石。有時得手接了去,還得回敬山人一下。連連卻在山人叢中亂抓亂甩。知道黑虎、二猱周身刀箭不入,只要不射中雙目便不妨事。二猱在未奉命以前,雖不致多弄死人,但是情勢所迫,估量山人受傷的已不在少。虎兒幾世善根,見虎,猱無恙,氣便消了一半。因不知人虎因何起釁,恐多傷人,忙用土語連聲大喝:「你們快些住手,免得送死。」

  飛步跑去。

  虎兒還未近前,山人婦孺已連哭帶喊,跑過了好幾起。那些山人先見二猱生相雖奇,體格矮小,並沒怎看得起眼。後來吃連連一陣抓打,挨著便皮破血流,骨折肉碎,早已心寒膽怯,疑神疑鬼,紛紛敗退下來。虎兒邊喊邊跑,喝住連連。一看那邊已是穀的盡頭,當中高峰筆立,兩旁崖壁如削,與峰相連,高達百丈,僅比峰頭稍矮,峰下就著地勢,掘成了一個大坑,深逾十丈,火焰熊熊,兀是未熄。再看黑虎,身上皮毛燒焦了好幾處。康康前臂上金毛也燎去了一片。因對峰無可駐足,又有烈火阻隔,非等火熄,除了康、連二猱,人、虎均難往來,只得耐心忍住。

  原來黑虎當日回去稍早,無意中聽連連說起穀中山人與峰上異花、紅蛇之事。黑虎一聽,料定是岷山紅蟒轉世,既然到此,早晚必尋虎兒報仇。意欲潛往穀中探看,相機除害,免得虎兒出遊路遇,驟出不意,為它所傷。誰知那紅蟒專好生吃猿、虎與漢人,卻不傷害山人,穀中山人認為神奇,把它當作天神一般看待,已曆多年。便是那條出穀通路,也是為了月望祭獻,缺乏這三樣祭品時,出穀搜擒猿、虎、漢人而辟。山南森林內猿、虎原多,因山人逐年搜殺,存身不住,業已他徙,絕跡將近十年。紅蟒蓄意報仇,又不要別的祭品。山人因祭品難尋,時常著慌。有幾次不得已,綁了同類活人假充漢人祭獻。那紅蟒也真怪,竟連面都不照。山人恐蟒神不享降禍,益發愁急。日久幸無甚事,雖略放心,總覺有些缺欠似的。

  這樣過了兩三年。中間只遇到四個打獵的漢人,因他們均有武藝,死傷了不少山人,才得擒到。有兩個被毒箭射傷,當時身死,還不合用,所以共只祭了兩次。然紅蟒不知何故,自從前年生下一條小蟒,吃了最後兩個漢人外,便不常見。同時山人連遭瘟疫,死去多人,俱以為紅蟒神發怒所致。幸而病過一陣,也就過去,未再蔓延。山人實在尋不到祭品,又守著祖傳仙巫之戒,不敢多出,在自焦急,無計可施。

  照例每次上祭,都當月望起始,接連三日,將各種生熟糧肉酒飯等祭品堆列峰前,每晚在廣場上向月跳舞,唱歌為樂。等神吞食完了祭品,再將祭餘糧肉酒飯分攜取食。本日原是第三夜,因紅蟒久未現身,只那條小紅蛇在峰上盤遊,也不過來享用,山人方覺掃興,忽見穀外奔來了一隻絕大的黑虎。以為祭品自送上門,俱都喜出望外,紛紛上前擒捉。誰知這虎不比常虎,還未怎樣發威,稍一挨近,便被撲倒,周身刀矛不入。山人正無主意,偏巧黑虎直往峰前跑去。先還想蟒神出來湊現成,比生擒還強,哪知紅蟒偏又他出不在。黑虎一見小紅蛇生相與岷山死蟒無異,誤以為是它轉生,縱身躍過去,只一下,便抓落坑底。猶恐未死,跟蹤追落,又是兩爪,便即抓死。

  那深坑靠來路一面,有一個數丈長尺許寬的巨縫,裡面滿是天產石油,山人常用此油蘸作火把。一見黑虎把小神抓死,俱都情急,各把刀矛矢石往坑中亂扔。坑深僅十餘丈,以黑虎神力,本不難一躍而上。偏虎性慈,見上面山人密集,這一躍之勢,至少也許死幾十個人,便在坑中盤旋,向上發喊怒吼。意欲將人驚退一些,稍有空隙,便可縱出。不料山人俱是死心眼,紅蛇一死,認為奇禍,齊集坑邊,一個也不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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