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二六


  他頭一日將比法告訴了神姑,第二日便開頭比試。那神姑真是力大性長,連比了百十個都占上風,上來的人一碰就倒。比得她不耐煩起來,她叫下餘的人尋了根粗長的石樑,用兩塊方石架上,要大家站穩了用力頂住,她站在這一面和他們頂對,哪方退後算哪方輸。姓賈的攔她不聽,她一人和幾十個獵虎寨對頂,頂了有好一會沒有勝負。忽然被她奮起神威大叫一聲,用得力猛,將尺許粗的石樑頂為兩段。石樑那邊的獵虎寨好幾個受了重傷,她站的地方山石都被她踏碎了好些,嚇得眾人都跪伏下來。藍牝牛知道厲害,哪敢同她再比!過了不久,他又對神姑說我們這寨中如何富足快樂,平時如何欺淩他們。神姑被他說動,前來攻打我們。自從吃了兩次敗仗,才想出用角牛力來取勝,不想又遭失敗,神姑也不知去向。藍牝牛不敢對手下說神姑失蹤未回,後來吃我們追逼不過,手下的人非要他請出神姑抵敵,瞞又瞞不住,打又打不了,只得率眾投降。

  「他因平日聽姓賈的說過神姑住的虎穴,我急於想尋找我妹子回來,便叫他領我前去尋找。我只帶了我兄弟和幾個親信,連那藍牝牛不到十個人,由此往西南走過了幾十個山峰,經過了無窮的險路,走到一個高崖上,忽然聽見虎嘯。我們便往下一看,下面是一個廣大深谷,半山崖上盡是奇石怪洞,連一根草樹都沒有,穀底同石頭上、洞穴上,蹲著的、趴伏著的、在地下打滾的、抖毛髮威的。長嘯的,也不知有多少老虎!我那妹子神姑高高坐在一個岩洞門前,大石上面,一邊蹲趴著那個吊睛白額大虎,一邊站著那個姓賈的。我雖然看見了她,知她不知根底,又在虎穴生長,野性未馴,底下又是成百的大虎,如何能下去同她對面交談,說明來意?

  這時同去的人差不多都嚇得變了色,連大氣也不敢出。我命他們潛伏好了以後,正要想法子下去。那藍牝牛見我帶的人都四散分開藏了起來,獨他離我最近,忽然起了壞心,趁我一個不防備,猛的一羊頭從我背上撞了過來。我一時避不及,被他撞這一下,從崖上跌落下去,上下相隔怕沒有好幾十丈!雖然我生長甫疆,慣於跳高繞矮,無意中吃他猛力一撞,失了腳,就不死也要帶重傷。我當時在空中往下墜落時,頭朝下腳朝上,頭暈眼花,眼看離地越近,下面都是堅硬怪石,身子懸空又無處著力,空自膽寒。快落地時,忽見一團黃影,猜是往上躥的老虎,急中生智,順手一把,果然被我撈著虎頸皮,乘它縱起也是往下墜時,在虎頸上一使力,才把這虎下墜的力緩了一緩,就勢騎上了虎背。那虎受了一「涼往前一縱,便將我帶離神姑坐處不遠。

  我忙抓住了虎頸皮,將兩腳提起站上虎背,一用力便縱到神姑跟前,一見面便吃她抱著,扭結起來。偷眼看見底下成百的虎正和潮水一般往上縱時,神姑身邊的大虎忽然站起身來,張牙舞爪狂吼一聲,那些虎又都紛紛後退。這次神姑同我打,竟是手腳嘴一齊來,我險些吃她咬傷。那姓賈的見神姑制服不了我,便思上前兩打一。剛要近前,那大虎嚇退了眾虎,仍是蹲伏在原處,看我們兩人打,一動也不動,誰也不幫,這時見姓賈的來幫神姑,它忽然叫了一聲,便要撲過來。神姑想是明白那虎的用意,一面同我打,便用漢語止住那姓賈的,雖然說得不大好,那意思說她的虎媽愛她又愛我,外人同別的虎近前幫忙是不行的。

  我正愁沒法子制服神姑,又不願傷她,她性子又長力氣又大,像這樣打到何時才能算完?還怕我兄弟和同族見我被藍牝牛暗害必不肯容,萬一爭鬥起來,驚動下面成百的虎如何是好?忽聽神姑和姓賈的說了這幾句話,不由觸動了我的靈機,知她難以講理,一面應付她,一面高聲對姓賈的說道:『你們休把我當作了敵人,我是好意來接你二人同去享福的。真要講打,你先叫神姑停停手,我把來意說明。不合你們意思再打不遲。』姓賈的聞言果然願意,但是怕近前來拉勸被大虎誤會要咬他,便高聲叫神姑停手。那神姑瘋了一般,好似不曾聽見,仍和我死命扭結。我無計可施,心中非常著急。又打了有好一會,那大虎想是不願看我們姊妹自相殘殺了,猛的一個虎勢將我兩人撲倒。我正疑心它翻臉,它已用嘴銜著神姑的鹿皮圍腰往一邊拉去。我已松了手,神姑仍然抓著我的腰帶不放,兩隻腳死命亂掙亂舞。

  姓賈的見她不撒手,也趁勢上前勸解,將她的手掰開,由那大虎將她銜過一旁。我也累得只有喘氣的工夫。那大虎才將神姑放下,姓賈的近前還沒有張嘴說話,吃她一巴掌打出去有好幾步,差點跌倒。她微一喘息,又要返過來和我拼命。這次那大虎卻不讓她近前了,橫在我二人當中。好在我是不想打她的,那大虎只攔她一人,氣得她又跳又哭。那姓賈的費了半天唇舌才得勸住一點。我便對姓賈的說明來意,因為周世伯再三囑咐,沒將真話全說出來,只說我二人是一母雙生,她被猛虎銜去餵養,尋她多年,無意中看見她耳輪上五粒紅痣,與庶母遺言相符,特意來接她回山享福。又說我們寨中現時如何如何好法,勝似獵虎寨那裡十倍等語。神姑才得轉怒為喜,漸漸同我說起話來。

  「她原是自小在虎窟中受那只大虎餵養長大,無事時常騎虎閒遊,第一個人便遇見那姓賈的。他本是先明石柱司宣撫使秦良玉部下大將賈萬策的侄子,名叫賈存明。明亡以後,那年受人陷害,改了山裝,逃到野人山內潛伏了三個多月,帶的食糧用盡,困臥在一個山洞中,每日采些野果打些野味充饑。這日正在洞中熟睡,被神姑走來看見,覺得和自己相似,忙跑到水邊照照,回來一比,果然她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和她生得差不多的形象的東西,又希奇又高興。

  她並不知自己是人,那睡在山洞裡的也叫作人,只是很願意和他親近。拿神姑那麼野性的人,初次遇見同類,竟不敢上前去喚醒說話,只守在他旁邊,等到快醒再跑開。一連去偷看了好幾次,俱趕上姓賈的在悶睡。最後一次才決定想去和山洞裡睡著的同類說話,還沒走到洞前,從山崖上遠遠往下望去。這一次她更奇怪了,竟發現了成千成百的同類在那裡吵鬧跳縱,心中高興得了不得。及至漸走近了一看,這些同類雖然一樣是生有兩隻腳兩隻手,也都是立起來走路,可是要和姓賈的一比,那就差大多了,一個個都是怪眉怪眼,相貌兇惡,胸前背後滿是奇怪花紋,披著一件獸皮,在那場中瞎吵瞎鬧,一個個看不順眼。這才覺出像自己這種同類跟同類,並不像飛禽走獸來得一樣,千百同類中竟難得有一個好的,不由意懶心灰,決汁還是到洞中去尋那睡著的同類。

  她因在旁掩著偷看,沒有留神到她所謂好的同類已吃這些多的壞的所害,綁在一邊,要開刀舉火祭神呢。她跑進洞中一看沒有,很覺失望,及至出洞再找,一眼望見姓賈的綁在那裡,她便從洞頂如飛跑了下來。先時她怕人多,老是掩掩藏藏的,這時雖不知姓賈的吉凶,見姓賈的是綁在那裡,又是在死命掙扎,當然不是他心甘情願,為要前去救他,也就不怕人多了。她還沒有走近姓賈的身前,忽然發現那堆同類當中,竟有一個頭于在那裡指揮一切,見她下山,便迎了上來攔住去路。她也知那頭子是問她來意,偏自己不懂他說自己是哪一種話,自己比了一陣,這頭子索性同她動手動腳起來。她本不知那頭子是什麼用意,後來要動手拉她走,才覺出那頭子不懷好意,或者也要想將她綁起來,一害怕,順手一推,卻沒料到那頭於竟這般脆弱,一推就倒。她見這些同類雖多並不管事,才大著膽子跑到姓賈的跟前,扯斷綁的春藤將他抱起救到山崖上去。那一夥便是藍牝牛同手下的獵虎寨。神姑見他們追來,上面又無路可逃,也頗心慌,為了姓賈的,只得和他們抵擋,一經交手,才知這些壞的同類都不經打的。後來藍牝牛吩咐張弓搭箭威嚇,神姑並不知道那東西厲害,射上要人的命。姓賈的卻知道不好,說話神姑又不懂,便用手比了兩次。

  她見姓賈的著急,她也跟著著急,一急,不知不覺就長嘯起來,去喊她虎媽背她回去。她虎媽聞聲追來,一見人多,便也連聲大吼,把虎子虎孫全喊了來,將獵虎寨驚走。姓賈的當然隨她一同騎著虎媽回去。他雖然看出神姑與那些虎頗有淵源,尤其是那只大虎,但是自己究是個生人,那虎又多,終日包圍在側,老是提心吊膽。幸而神姑非常愛他,飲食坐臥都在一起,喝水有的是山泉,吃可就難了。神姑生長虎穴,每日吃的都是小虎給大虎銜來的樟鹿野兔之類,從小就會吃生肉。姓賈的本是山民中世家于弟,像那樣連血生吞如何能慣?第二日便拉神姑騎虎仍回原處,尋著了他遺失的行囊,內中有一把緬刀、一副弓箭,還有鐮刀。火石、水壺同幾件衣服,回去便用山石堆了一個火池,取了些枯柴,片了些獸肉,拿刀叉著肉,烤來與神姑同吃。神姑一吃熟肉很香,取回的東西又從未見過,見一樣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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