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一八


  我和庶母早就尋出一條繞出前寨口的石洞秘徑,今日正用得著。除留我嫡母同少數同族看守外,我同庶母便帶了數十名心腹同族,抄那山洞秘徑殺到後面,與我父親帶的人會合。主意打好,便分別照計而行。那獵虎寨敢於貿然大舉來攻,原是近日俘捉了一個前寨黑蠻,拷打口供,問出岑月牛的虛實,欺負前寨人少,看看打到前寨門前,卻沒料到我們突然出現,將他們圍在當中,兩下夾攻,連前寨黑蠻也感奇怪起來。當時因防前寨的人不分敵友,派有從前降民在高處呐喊,說是奉了天降女神之命前來解救他們。前寨黑蠻見這些救兵如從天降,人人努力爭先。這一仗只打得獵虎寨紛紛死傷逃亡。只有那為首之人帶了百十個死黨拼死命迎敵,力大如牛,縱跳如飛,我們的人傷了好些,都奈何他不得。我見那夥人個個拼命,恐怕傷人大多,才吩咐讓出一條路讓他們逃走。

  那為首之人實是厲害。由他自己帶了那百十個死黨斷後,容他們的人都逃到退路口上,這才回身飛逃。我們從後追殺,直追近他們的巢穴才算罷休。事後檢點,當場打死了有一百多,生擒了二三十個,我們的人連死帶傷也好幾十,前寨死傷的人更多。還有把守寨口的有十幾個,已被他們攻進來時先生擒了去。我對我爹爹說明,將擒來的人放了一個回去,要他們與我們各將俘虜交換。那放走的人回去,正趕上那些獵虎寨恨毒我們,已將生擒去的俘虜綁在樹上,預備生吃,聽說我們肯拿二十多人去換回十幾個俘虜,自然以為上算,仍叫那人回信,雙方折箭為誓,當天晚上各自將人換回。那岑月牛兩膀被獵虎寨所傷,成了殘廢,又見手下黑蠻經後寨降民說我們對人如何恩德同我斬蛇神異,從此無須再把生命換來的肉食去獻給蛇神享用,一個個歡聲雷動,連他手下死黨都一齊歸順我們,知道大勢已去,竟自一頭碰死。

  我父親上前攔阻己來不及,當下便做了全寨之主。知這獵虎寨雖然是個隱患,吃過這般大苦,暫時決不會再來騷擾,仍由我和庶母二人出主意,給全寨先立下許多家法。漸漸將後寨的青稞種子移到前寨播種,每人分給他們一對黃羊,叫他們各人先用青稞青草去喂,等到生了小羊再吃。後寨作為牧羊的場子,將蛇神澗改為毒蛇澗,兩邊打了木樁,用春藤結了一座藤橋。又命我們懂漢語的同族拿了許多山中出產,連那蛇身上的珠子出山到省城去換我們要用的東西和鹽糖布匹,大家都過起快活日子來。

  「我爹爹因為愛庶母同我的原故,與嫡母心意不投,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去到嫡母房中。前半夜還聽見他夫婦二人拌嘴,第二日去看,我嫡母同兄弟二狗已不知去向,只我爹爹死在床上,頸間青紫,手上還緊捏著一個漢人用的繡花包袱同一雙小金鐲子、一張血書。我原認不得字,也不知上面寫些什麼,看神氣我爹爹是被我嫡母用手掐死。正趕我庶母也起了來,見我爹爹被嫡母害死,手上拿著那個小包袱,連忙一把從我父親手中取下塞在身上,才去喚人來搭將出去安葬。我們本族死了人,家族子孫當時是不哭的,要在葬後第二年聽見杜鵑嗚聲才跑到墳地裡去看,覺出杜鵑能回來人死卻不能複生,這才痛哭的痛哭,恩愛深的便在墳地裡去尋死。若是死者被人害死,夫妻子孫,無論如何都是要報仇的。像我父親的仇,只應庶母、同族替他報,因為是我嫡母,我是不能代報的。

  「我父親死後,大家照例比力氣准大,共舉我做了女大司,做全寨之主。我庶母每日吃完了飯,帶了緬刀弓箭,遍山去尋我嫡母蹤跡,始終也未尋見。自從我爹爹死了以後,獵虎寨幾次前來報仇,俱被我殺退。後來他們在山南尋著了一片水源同草地,也有許多黃羊野獸,見有了吃的,又打我們不過,雖未明言講和,已有好些時不來擾亂了。有一天我庶母吃完了飯,跑到我爹爹墳前大哭了一陣,又帶著緬刀弓箭去尋嫡母,臨行對我說:『那晚出事後,到處查問各出口處防守的人,俱未見她母子二人逃出,定然還在山中岩穀間潛藏。自己已尋她二年,未曾遇見,太傷心了。這次再尋不見他們,便不想回家了。』

  我攔了幾次,終於被她抽空走去,三天不見回來。我打發人滿處尋找,好容易在一個高岩下面一盤老春藤上面將她尋著,業已兩天多未進飲食,奄奄一息了。她說她想全山都已找遍,只有後寨過去一個懸崖,因為隔有千百丈深潭,無路可通,從來上面不見人獸之跡,疑心我嫡母藏在上面。照例仇人是要自己手刃的,所以她又瞞了我到了那裡。見無法過去,費了半天事,先由這邊手攀春藤下去,打算先下到潭底。洑水過去,再尋對岩春藤攀越上去。誰知兩崖春藤都垂到半懸腰為止,慢說這邊岩壁隔下面還有百十丈高,無法跳下,即使冒險縱到潭中,洑水到了對岸岩下,那裡都是苔蘚佈滿,其滑如油,峭岩陡立,四無攀援,如何能上?

  我庶母那時心恨仇人簡直和瘋子似的,無論如何危險困難,非飛渡過去不可。她將弓袋和刀含在口裡,把這盤春藤解放下來,使勁蹬著這邊崖壁,悠蕩到對面去。那春藤又不夠長,我庶母抓的又是近梢處,用得力猛,才悠到半空藤便折斷,幸而她情急智生,順著悠勢拼命往對壁縱去,居然被她撈著對面壁上春藤。她已把死生置之度外,一口氣也不緩,死力往上飛爬。剛剛翻到岩上,忽見上團黑影往頭上打來,登時一陣頭痛腦暈,兩手把持不住墜下崖來。她墜落的地方離下面還有百丈,潭中盡是露出水面的石峰,也是合該她要多活幾天,對我說多少要緊話。墜到半山腰中,忽被一盤春藤接住,算是沒有送命。

  她在昏迷之中,還恍惚聽得頂上有大石推落下來墜入潭中的聲音,一會工夫便不省人事。過了好多時醒來,身子受了重傷轉動不得,幾次想要自殺,弓刀已從口中失落,心中一急又暈死過去。似這樣時醒時迷地在那藤上掙了半天多的命,我們尋見她時,費了很多的事總不能到對崖去。還是我親身用飛索渡人之法縱到那盤春藤上面,將她背在身上。回來倒還容易,只消我們的人將飛索拉起,便回到原來的崖上。只不過由春藤上往回起,碰到崖壁時要留神用腳先去抵住,得留點神罷了。

  我將她背回家中,先灌了她許多湯水,將她救醒,聽她說了遇險情形,便疑心打她那團黑影定是我嫡母同兄弟二狗,但是不好對她說出,以免她聽了生氣著急。她當時雖然僥倖活命,頭腦胸背受了好些震傷,多日也未見痊好。她又性子急暴,恨不能立刻趕到那裡再去尋探仇人蹤跡。我哪裡肯讓她去,也不敢離開她,直到晚間才回房去睡,又派了幾個黑蠻輪流在她門前看守,以防她黑夜逃去報仇。

  「過了有十來天,我正盤算自己是小輩,照例不能代她報仇,後寨懸崖十分險峻,如果仇人真在上面,經她去過一次,必有防備,還未容你爬了上去,人家居高憑險,只用砸下兩塊大石,將上面春藤削斷,便可要了她的命。她又那麼報仇心切,照這樣下去,仇報不成,還得將自己的命饒上。我是她生的女兒,她又那麼疼愛我,豈能眼看她自白前去送死呢!越想越愁,就睡不著了,起來走到窗外,一看天星,業已到了半夜。我原住在二進洞內,心想我庶母也是當時恨得通夜不睡,何不走到她房內去看望一下?她如未睡,就便寬解幾句。她住在盡後面,前寨分五進石屋,第四進第五進只中間屋內有大窗,上面還裝得有鐵條,原是堆藏糧食用的,因為怕她從窗戶私自冒險出去,才將她搬在第五進東屋內養病。我圖省事,便從寨外走,想從第三進壁窗內進去,再走到她的房中,原沒什麼用意。

  誰知剛走離第三進窗戶不遠,忽然看見窗外一條黑影一閃,直竄進寨旁樹林之內去了,接著便聽見林中發出一種蘆吹的聲音(蘆吹,蘆管所作,發音尖銳,山民多喜用之)。正要跟蹤察看動靜,忽從後進傳來一種撲打聲音,恐怕庶母屋中出了變故,也顧不得查見奸細,忙往後追跑去。在我腳剛縱到窗戶上,猛覺腦後一股涼風,知是奸細暗器,慌忙將頭一偏,果然一枝雕毛毒箭擦耳而過,避得稍慢一點,被他射中准死不活。腳才落地,後邊撲打聲音越聽越真,還隱隱聽出庶母喚我之聲。我當時心忙意亂,也無暇顧那放箭之人,慌慌張張奔到庶母房中一看,門外防守的兩人已中毒箭身死,我庶母正和一個渾身長著長毛的婦人扭在地上打滾。

  我未及看清是誰,上前將那毛人擒住,用屋中現成的麻索綁了起來。知道外面還有餘黨,蘆笙不在手中,無法聚眾,恐是獵虎寨所派,忙於要知他行刺人數好急作準備,未及盤問,那毛人反高聲喊起人來,聽去非常耳熟。室內只有火池內一點餘光,看不真切是誰,正在詫異。我庶母病中和人拼命,業已累得力盡精疲,身上又被火燒傷,坐在地上喘氣,一聽那毛人叫喚,拼命從地下縱起,搶上前去,扣緊那山民的咽喉。我已尋得松燎,近前一照,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那毛人正是逃走的嫡母,被庶母用力扣住她的咽喉,兩眼翻白,眼珠努出,業已快咽氣了。我連忙攔阻庶母,先將兩手放開,並對她說:『外面還帶有餘黨,等間明瞭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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