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一五


  被他從黑蠻俘虜口中間出岑珠如何請求我祖父情形,他一面潛藏山谷,不出來露面,一面悄悄留神,打聽我祖父何時起身便來報仇。不知怎的被岑珠得了音信,見我祖父行期快到,率領全體黑蠻跪哭挽留,又將他一個同族妹子嫁與我的爹爹。我祖父本已打消行意,只是無法出口,我爹爹又戀著我庶母,幾方湊合,便住了下來,只不肯去接他的大司之位,誰知後來因此幾乎全家喪命呢!

  「那些獵虎寨聽說我們全體不走,雖然憤怒怨恨,卻也無計可施。我祖父總覺這是一個後患,他們住的地方比這裡還險,又不能搜完殺淨,再加上我們山民一向懼受漢官欺負,不肯改土歸流,去受漢官的氣,寧願跑到深山中去作生番,如何又去殘殺同類呢?不過遍處都有猛虎守在旁邊,終非長久之計。這才想法先斷了他們的出路,一步一步逼緊他們。那裡窮山惡水,寸草不生,勢必要從小路偷出打獵。只要捉到為首的犬大山,便可逼他歸順投降,一經朝蛇神面前起誓,永不會再反叛殘殺了。我祖父同我父親以及岑珠等商量好了計策,便照樣去做。獵虎寨本來不懂什麼存糧,全憑劫殺打獵為生,不多幾天就恐慌起來。彼時我們的毒藥業已運到,造了不少毒箭。獵虎寨有幾次拼命衝殺出來。俱被我祖父用繩套陷阱活捉了許多,射死的也不少。

  除射死的不算外,那些活捉到手的,都用好言勸解,要他朝蛇神賭誓,永不侵犯,才放他回去。倔強不聽話的,也殺了兩個做榜樣。又過了幾天,放回去的獵虎寨人因為起過毒誓,雖不敢公然反叛,犬大山卻不敢再出來。他們食糧斷絕,竟自相殘殺起來。我祖父猜知時機成熟,帶了黑蠻殺攻進去。犬大山仍是不肯屈伏,同了幾名死黨同我祖父死鬥,被我祖父一刀斫翻在地。等我祖父近前去看,他倏地從地上翻身縱起,兩手扣緊我祖父的咽喉。幸而我祖父手急眼快,一刀將他刺死,才未喪命。犬大山一死,獵虎寨一齊歸降。我祖父便照預定主意,劃出山南一帶作為他們安身之所,立下禁條,不許再吃生人,並教給他們種青稞麥子同造酒,漸漸也傳他們用刀用箭之法,去打飛禽走獸。獵虎寨和這裡的黑蠻,除死亡外,還共剩一千多人,倒也相安無事。

  我祖父到底上了幾歲年紀,被犬大山死前猛力在頸上一捏,又被他在胸前踢了一腳,受了內傷,第二年便即死去。自從制服獵虎寨之後,岑珠幾次三番要退位相讓。我祖父心中不是不願意,一則當初說的話不願反悔,二則岑珠雖然一本至誠,他兩個兒子一個叫岑樹,一個叫岑月牛,都是心野力大,多數黑蠻俱都服使,我們是遠客,雖然都是山民,因為新舊之分,風俗習慣各不相同,想在此住個三年兩載,顯些本領能幹,取得他們歡心,再取大司地位。知他們還是有些怕獵虎寨,所以沒依岑珠,得勝之後未將獵虎寨全數殺死。一則不願過分自殘同類,二則也是留為異日之用。偏偏岑珠感恩心盛,見我祖父不肯當大司,等我祖父一死,便去請我爹爹來當。我爹爹是直腸人,見岑珠再三敦勸,便答應下來。

  「其實我祖父初來時,他們敬若天神,那時如接了他大司之位,按照此地風俗,再由父傳子,什麼事都沒有。我祖父不接,死後又由我爹爹來接,這些黑蠻本來見我爹爹力氣不大,又沒他們跑得快,已經不大樂意。又加上那些獵虎寨野心難馴,吃慣了生人,不吃難受,在我祖父死後,我爹爹接了大司之位不到一月,偷偷將這裡的黑蠻捉了兩個去生吃。岑樹和岑月牛早就心中萬分不快,借此散佈流言,說我爹爹不該在以前攔阻我祖父,放那些獵虎寨活命,如今才發生這事。這些黑蠻原經不住蠱惑,幾次要尋我父親的晦氣。此時岑珠未死,先得了信,暗地召集黑蠻,著實跳罵一頓,說:『雲家是我們活命恩人,他做大司,猶如我做一樣。哪個敢有異心,我便和他拼命!,當下又把他兩個兒子一人打了一頓青扛棒,差點沒有打死。岑珠力大非常,曾經單手摔死過一隻猛虎、一隻豹子,最為黑蠻愛戴,經他一陣發威解說,才把禍事無形消弭。我爹爹每日戀著庶母,只顧把本山產的金砂藥材命同族運到省裡去換衣物食用,始終睡在鼓裡,不知黑蠻對他日漸變心。

  「又過了六七年,大約我才六七歲,岑珠忽然得病死了。平日我大母不大愛我,我爹爹同庶母對我都非常疼愛。這一天晚上,我爹爹剛把這座石寨砌成,當初並沒有怎麼佈置,只有外面那個火池同一些石礅。因是冬天,外面又在下雪,我爹爹、庶母和我正圍在火池旁邊飲酒烤豬肉吃。忽從外面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同族,他說聽見他婆娘說,她從黑蠻情男口中得到機密,岑珠兩個兒子在明早天明去火葬岑珠祭神之時,四面埋伏下許多黑蠻,要將雲家滿門和同來的人一齊射死。我爹爹聞聽立刻慌了手腳。還算我庶母有主見,一面喊那同族再去打聽,一面趕緊收拾弓、刀同應用之物。知道黑蠻人多,我爹爹能力有限,無法抵禦,只有帶領同來的人逃走。

  一會工夫,那同族又回來報信,說因為岑氏兄弟防我們明日有人漏網,在出口處下了許多埋伏,井將兩個險要之處的索橋撤去,插翅也難飛渡了。我庶母一面叫我爹爹不要慌亂,一面叫那同族出外招呼我們當初同來的族眾,悄悄繞過寨後,往毒蛇澗那條僻徑會齊逃走,千萬不可露出一些痕跡才好。那同族走後,我庶母便召集全家,背了弓、刀應用之物,即時繞到寨後,等我們雲家族眾到來同行。她自己卻斷後,在寨前把風,以防那同族出去喊人,驚動黑蠻追來。幸而那天下雪,黑蠻怕冷,都不肯離他的巢穴。那同族人甚機警,又跑得快,大家相隔本近,不多一會便都偷偷趕到。有許多同族竟主張不走,明天和他們拼命。我庶母知道,我們要論力量和跑山都不如黑蠻,所長只是毒箭,如今黑蠻全部學會,我們人少,他們人多,決無勝理,再三攔阻才罷。

  「我庶母生長此山,道路極熟。那毒蛇澗原名毒神澗,澗中有一條十幾丈長的赤鱗紅蛇。多少年來,直到我父親手裡,俱是按照一向例子,每日必用打來的野獸,從澗旁一個石岩上扔將下去,落在澗當中一塊大石頭上,由那蛇上來自行吞食。萬一有一天打不到野獸,便將犯罪的黑蠻與俘虜來的獵虎寨代替。以前黑蠻對那蛇敬如天神,慢說是別的舉動,連這條僻徑也從無人敢走。那蛇見每天俱有人給它預備食物,除了雨過天晴爬上澗來曬曬太陽外,倒也不出澗傷人惹事。我庶母幼年極喜隨著大人爬山越嶺,一天看見捉到許多石雞,以為可以得一頓好烤雞吃,後來才知道吃不到嘴,那是今天沒有打著野獸,又沒人代替,要給蛇神送去的。她一來好奇,二來淘氣,悄悄瞞著父母,從這條僻徑上繞到澗中腰那塊大石上守著。一會工夫,上面將二十多隻石雞扔到石頭上面。她算計上面的人業已走開,跑過去解開綁雞的索子,取了兩隻,還想再挑兩隻肥的。

  先是聽見下面水響,本來她就有點做賊心虛,急忙回身往澗下一看,從上流頭水皮上飛也似的遊過來一條大紅蛇,有一抱粗,沒顧得看它身子多長,只頭昂起水面有一人多高,吐著三四尺火一般的信於,直往那塊大石躥了上來。我庶母一見嚇了一大跳,不顧命的飛逃,慌忙中逃錯了方向,竟往去路逃了過去,等到發覺,那蛇已從澗底躥了上去,盤在大石上面,攔住回路。那些石雞被庶母解了綁索,有一半業已往上飛起。那蛇並不慌忙,昂起蛇頭,張開血盆大口,朝著上面一陣呼吸,長信亂吐,那些飛起的石雞一個個自會落在它的口中。蛇頸只一屈伸之際,蛇口一張,雞身人了蛇肚,五顏六色的雞毛從蛇口噴灑出來,映著日光滿空飛舞。

  那二十多隻石雞,除被我庶母偷了兩隻外,一個也沒有逃脫。我庶母越看越害怕,幸喜自己伏在一個隱秘所在,不曾被那大蛇看見。叵耐那蛇吃完還不就走,反盤在石頭上面眠睡起來。看看日色沉西,回去既沒有路,只得悄悄輕腳輕手往去路爬了下去。走出去三裡路,便見有一片懸崖峭壁佈滿藤蘿,爬上崖去一看,上面竟是一片大平原,長著許多青稞和花果樹,還有泉眼。我庶母便將那兩隻石雞生吃,當了一頓晚飯,在樹林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提心吊膽,試探著走向回路。那蛇已不在原處,只石上盤了一大圈蛇印和一些雞毛。急忙飛跑過來,知道黑蠻敬蛇如神,從蛇口內奪食是不能告訴人的,父母盤問,只說是採花果迷失了路,始終沒向人前提起。以後她又去愉看那蛇多少次,漸漸覺出一到冬天,黑蠻縱有孝心,那蛇在冬天是不領他們情的。彼時她的父母都被獵虎寨捉去生吃,難得我祖父替她報仇,因此嫁了我爹爹。岑珠死後,知他兩個兒子要向我爹爹生事,早就留神這一條路,偷偷去察看了好幾次,恰好又逢冬天那蛇不會出來傷人,所以只囑咐機密行事,並不驚慌,果然平平安安,沿著毒蛇澗僻徑,到了昔日避蛇之處。

  「第二日早起,岑氏兄弟帶了許多黑蠻,去請我全家合族同去安葬岑珠,跑進寨中一看,人影皆無,四處尋找我們的同族,也一個不見,估量得信逃走,趕到各處山口查問,俱說從未見一人走過,後來發現雪中腳印,尋到寨後僻徑上去。那通僻徑最險之處原有一條尺許粗、兩丈多長的石樑,已被我庶母在人過完時兩頭折斷,又拋了許多我們穿不著的皮衣在下面冰上。那天雪本下得大,我們過去還沒有停住,除由寨後轉入僻徑處因為人多雜亂雪跡還有幾處可尋外,上了石樑便是分單行走,足印已被後下的雪遮滿,對岸看不出來。山民看積雪的厚薄來察尋獸跡,本極靈敏,岑氏弟兄走到澗旁,見石樑兩頭折斷,正要命人用飛索渡澗之法過澗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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