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蠻荒俠隱 | 上頁 下頁


  餘獨所坐正在當門,見那老者是個文人打扮,鬚髮皆白,被這夥計推推揉揉,業已上氣不接下氣,口中直說「反了反了」。餘獨見了詫異,剛要立起身來,走近前去看個明白,忽覺肩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回頭看時,正是酒肆主人毛惜羽,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那意思好似叫他不要多事。餘獨先本不覺怎樣,還要舉步前進,猛覺肩頭上被一種極大的力量一壓,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不由大吃一驚,暗想自己一身本領,怎麼被毛惜羽用手在肩頭上輕輕一搭,就有這大的力量,無怪自從遇見這酒肆主人,便覺他言語行動有些異樣,今日才知果是異人。正要朝毛惜羽說話時,毛惜羽只朝他微笑,搖了搖頭,逕自走開。餘獨見了這般景象,只得暫且坐觀究竟。

  這時酒亭內已迥不似先前氣象,那老者的叫駡聲,與黃修的勸解聲、洪祿的威嚇聲以及窮道人的打呼聲響成一片,好不熱鬧。原來那老者被适才一夥人擁到二人等座前,黃修裝做好人,連忙起身讓座。那老者強忍怒氣,喘噓噓他說道:「老漢是個安善良民,與諸位素不相識,為何派了一夥強人將老漢拖到此地?是何道理!」

  黃修道:「楊老先生且莫生氣,先請坐下,喝一杯熱酒壓壓驚,有什麼事大家從長計較。他們俱是一些粗人,不懂得禮節,少時二位舅老爺自會責罰他們。」

  那老者仍是不肯就座,道:「我與諸位素不相識,定要將我拖來,到底為了何事?請快說罷。」

  黃修聞言,朝四下看了一看,低聲說道:「學生黃修,乃是提督衙門文案。老先生先莫著急,學生先給你引見兩位貴人。」

  說罷,便指著二人說道:「這二位姓姬,是王軍門的兩位舅老爺,幾次幫助軍門平定民變。去年都勻八寨興兵犯亂,若不是二位舅老爺天生神勇,慢說全城生靈塗炭,老先生滿門家眷恐怕早已玉石俱焚了。他二位不但是絕世英雄,而且還是清高過人。自從幫助他姊夫王軍門平定民定之後,軍門幾次保他二位高官,他們不願受名韁利索,無論如何辭官不做,可是一遇著地方有事,立即奮起神威為國家出力。要說他們的家業,別的不說,單說在山寨中得來的珠寶象牙,就不計其數。現在堂堂軍門,又是他們嫡親親的姊丈,真是又富貴又清高又有本領的大英雄。可惜他們二位因為擇配甚苛,選不著一個好夫人,如今間內猶虛。學生同洪教師,與他二位乃是金蘭之好,勝過嫡親手足,為了這件事,晝夜替他擔憂。日前洪教師由西門進城,路遇兩乘轎子。想是轎夫不小心,將轎中二位千金跌了出來。

  洪教師本是直人,見二位千金品貌出眾,想起他二位尚未娶妻,又想起去年蠻兵犯境,若非他二位出力,打了勝仗,全城的人早已受了山人的茶毒。如今事情平定,卻眼看著他二位白立下許多汗馬功勞,連個美貌嬌妻都沒有。老先生在有這樣兩個美貌女兒,卻藏在家裡,不把來獻出,豈非太不合乎情理?當時就要連人帶轎抬去,與二位舅老爺成親。是學生恐驚著二位令媛,又恐老先生不知就裡,把好事當作壞事,心中著急,一面攔住洪教師,一面派人跟蹤,認清門戶。昨日好心好意派人前去提親,誰知老先生不問青紅皂白,將來人辱駡出來。依了洪教師,便要帶領多人去登門辦理。學生誠恐兩家言語不周傷了和氣,所以派人將老先生請來當面說明,結下這門親事。不但先生一生吃著不盡,就是二位令媛也享福無窮。如今兩位令但業已相見,你看他二位何等的英雄!想必老先生是一定慨允的了。」

  那老者聽黃修說到中間,業已氣得顏色更變,這回聽他說完,冷笑答道:「多承黃師爺的美意。他二位果然英雄,老漢也有高攀之心。只是兩個小女無福,早已聘定了人家。請黃師爺轉告,另聘高門吧。」

  話猶未了,洪祿猛的將桌子一拍,厲聲大罵道:「你這個老狗才,給臉不要臉!你女兒左不就是一嫁?有人家也罷,沒人家也罷,你既收下二位舅老爺的聘禮,便不容你更改。我今晚便命人前去接親。你只管告我們去!」

  那老者聞言,氣得渾身直抖,說道:「哪個收了你的聘禮!我女兒早已許有人家,如何能配二姓!昨日你們派人帶了花紅彩禮,強要提親,老漢不住用好言相商,被他硬丟下就走,老漢又派人送到你家。你說不知此事,今日又用暴力將老漢挾持到此,倚勢淩人,天理何在!」

  一路說一路大哭。

  這時余獨聽老者哭訴,已知就裡,將目去看毛惜羽時,正站在櫃前,神色自然,若無其事的一般;再看那老者,站在黃、洪二人桌前,哭一陣數一陣,又哀求一陣。這時廚下正端了些菜上來,二人只顧吃喝說笑,黃、洪二人,一個利誘,一個勢逼。那老者被他們手下圍住,走又走不脫,答應又不能答應,氣苦到了極處,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二人早與黃、洪二人事先約定,也不開口,一任黃、洪二人去辦。

  這時姬火見老者放聲大哭,倏地端了一大碗熱酒,走向那老者身前,就著老者張口大哭時灌了下去。那老者本來上了幾歲年紀,受了這一番氣苦,正連氣都喘不過來,冷不防被姬火這一大碗熱酒潑灌下去,連嗆帶喘,鬧得衣襟領袖遍體淋漓,神氣狼狽到了極處。二人覺得有趣,哈哈大笑,把一個俠肝義膽的餘獨氣得怒發千丈。剛要起身縱將過去打抱不平,忽聽一陣極宏亮聲音,震動屋頂松毛簌簌落下好些,覺著希奇,定睛看時,原來是西邊角上睡的那個窮道人。

  起初那道人進來時,正是滿堂酒客,只剩西邊角上有一張半桌在餘獨身後。彼時餘獨正在憑欄觀眺,不曾看見。那道人入坐後,飲酒非常之多,酒保怕他白吃,告訴毛惜羽。毛惜羽留神看了那道人幾眼,悄悄吩咐酒保:「這位道爺要什麼,只管端了上去,不許有絲毫怠慢。」

  酒保自然惟命是從。直到他一路狼吞虎嚥、酒足飯飽以後,也不給錢,也不說走,竟自趴在桌上大睡起來。酒保聽了毛惜羽吩咐,也未去驚動他。及至二人接了黃、洪二人上來,酒客怕惹事,紛紛會賬走去。那有不知道的,由酒保挨桌傳告,傳到道人桌上,推了多少下,連動也不動。恰好這時二人已經回來,酒保忙著上前招呼,見他與二人坐處相隔甚遠,怕喊醒了,萬一發酒瘋反而不好,只率由他。後來道人睡高了興,大打其呼,酒保怕惹那四位瘟神不快,便想上前將他叫醒。

  毛惜羽聽見呼聲特別,留神一聽,忙用手勢止住酒保。餘獨聽見呼聲響亮,回頭來看,才看見是一個醉臥的窮道人。見他一頭亂髮好似茅草一般,穿一件藍粗布破爛袍,身上盡是補丁,腰間系了一條草繩,腳下穿了一雙鞋子,一隻腳後跟業已露出外邊;面垢佈滿,發出來的鼾聲卻和音樂一般,高低疾徐,若有節奏,非常悅耳。余獨覺這道人有些古怪可疑,正待留神觀察,忽然呼聲停止,接著便是那老者被人擁了進來。余獨目擊那老者被人淩辱,一腔怒憤,便無心注意到他。這時見老者受欺太過,明知二人勇猛,不大好惹,也無暇計及利害,正待上前,忽聽道人鼾聲又起。這一次打呼更比适才不同,真是實大聲宏,如巨鐘怒響,震動頂篷。

  就在餘獨略一緩神回顧之際,那教師洪祿與二人當中的姬火早已不耐,起身一縱,已到那道人跟前。洪祿首先大喝:「大膽的賊道士,敢在此地擾鬧!」

  接著就是一腳,朝道人腰間踹去。只聽「噯呀」一聲,道人並未躺下。洪祿覺著那腳踹在道人腰際,如同踹在鐵石上面一般,被那回力一震,立刻頭上發黑,兩眼直冒金星。幸是自己沒有安心將那道人踹死,只用了三四成力,否則力用得愈猛,回力愈大,這一下就不死也要受了內傷。洪祿本是一個莽夫,如何吃得這虧!正待二次上前,姬火大叫一聲,己將那道人就座抓起,高舉過頂,縱出欄外,朝著山下扔將下去。

  眼看道人滾落山澗,姬火哈哈大笑,洪祿更是讚不絕口。餘獨見他二人如此兇橫,如何容得!又待上前,忽見毛惜羽朝著他歪了一歪嘴,适才所聽怪呼聲又從身後發來,回頭一看,那道人仍坐原處,酣臥未動。明明見他被姬火抓出扔在山下,不知怎的,會仍在座上,知道這次兩個山民與那兩個走狗絕難討好,又見毛惜羽示意,索性安坐不動,看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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