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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我愛極生恨,正想和他拼命,同歸於盡,忽然火起,小賊也自回家,進門就鬧。底下的事,爹爹全都知道。他在莊中鬧得河翻水轉,只一個人,救走四個苦人。小賊這面,連死帶傷好幾十個。膽更大得出奇,樓上下那麼多的武師打手,竟會騎著一匹白馬,孤身趕回,打得落花流水。臨去還用巧計,把小賊淹個半死。到處飛刀警告,神出鬼沒。當他騎馬回鬥之際,真和天神一樣,我正捏著一把冷汗,誰知從容往來,如入無人之境,連毫髮也未傷一根。最奇是,一個人深入虎穴,做了許多事,那四個囚人,竟不知怎麼救走的。先還當有同黨,次日二三十個打手去往南山查訪,忽又單人獨馬,蒙面出現,再打了個落花流水。回來的人異口同聲,均說不是人力所能抵敵,害得小賊這一月來減了不少凶威。直到前數日,聘來兩個新武師,吹了不少大氣,膽才壯起。

  「聽說,前日又由鎮上擒來兩人,本意還恐仇敵尋來作對,打算藏起;因那兩個新武師力言無妨,正好用以誘敵。不來便罷,來則送死,仍囚馬棚之內,勸也不聽。接連三天,不見動靜,新武師吹得更大。我知三毛言無虛發,看他那身打扮,分明是個首領。既然下有警告,和我又曾訂約,今將一月,斷無不來之理。我想今夜難免來此救人。自他鬧完去後,我對他的心情已大改變。自知上月和他婚後初次見面,又當心情萬分苦痛之時,所受刺激大甚,以致失了常度,所行所言,全都不對;事後回憶,方始清醒過來。我也不想別的,只想等他到來,說明心事,向他認錯,此後也不再作他想,只在暗中助他為眾土人復仇除害。秦氏父子,罪惡滔天,留在世上,不知要害多少人,大義滅親,已說不上夫妻二字,何況本是強迫,毫無情義可言呢。

  「可惜小賊防得大嚴,母親病重,今午才由小賊口中漏出,說母親想我送終,已派人接過三次,因嫌爹爹居家大無架子,送來奴婢,也不肯收,只勉強留下兩個丫頭,還是我見這兩個土人之女,粗蠢可憐,如在秦家,早晚打死,強勸爹爹收下。常說我家男女混雜,貴賤不分,一點不像他的岳老太爺。因怕那班土人親族見我好看,亂想心思,使他疑心生氣,因此不許我回娘家。今早聽說娘病危急,爹爹又親自上門去接兩次,不好意思,才行出口,就這樣,還和他吵了一頓,才得起身。防人偷看,所過之處,全莊人等均須遠避,一面通知娘家,不許男子進門,並在路口,派上惡奴把守,路上連鬼也未見到一個。這還是新近霸佔了一個土人之女,防我吵鬧;否則,能否回家還不一定呢。其實,我每次和他吵鬧,全是見他害人,於心不忍,本是假的,頂好他一輩子不見面才好呢。三毛今夜如來,直到我家,豈不是個機會?」

  陳四見愛女面容悲憤,淚隨聲下,哭訴不已。老妻病臥床上,已不能開口,拉著愛女的手,欲哭無淚,只把一雙乾枯老眼注視不已,好生傷感。聽完勸道:「乖兒所說有理。比三毛走後第二天所說明白得多。事已至此、只好逆來順受,靜待時機。悲苦無益,不過說話聲音不要太高。雖說現在房子比前加大,親族人等已全嚇跑,方才防你回來,不免訴苦,有話要說,連你兄弟也打發去睡,不令在旁。夜深無人,這裡又甚隱僻,到底你還帶有四個丫頭呢。」

  玲姑氣道:「我才不怕呢。休說同來四個丫頭,兩個蠢牛一樣,兩個是我心腹。為了小賊喜怒無常,動輒毒打,她們心膽早寒。見了小賊,如見惡鬼,嚇得戰戰兢兢,一站多半日,連大氣都不敢出。小賊偶帶怒容,看她們一眼,便嚇得亂抖。小賊見了有氣,不說自己兇暴殘忍,反說這些土娃子討厭,輕則拳打腳踢,重則交與手下惡奴用皮鞭亂抽一頓,可憐已極。

  「小賊又喜擺架子,房中至少要有十個八個服侍,他連解手扣衣服紐子都不肯自己動一下。夜來同睡,也要他們輪流站班,全不避人。初嫁時節,真把人羞死。近來臉皮才老了許多,由他鬧去,勸說無用,只得隨時留心,暗中化解。小賊越凶,他們越發變臉變色。小賊看了也越生氣,打得更多,壓得他們和木頭人一樣,哪有一點生氣,個個當我救苦救難的菩薩。因小賊高興時,我和他吵,或是真個情急拼命,也還聽兩句話,才好一點。如是未婚前一兩年的行為,這幾十個土娃子早被打死。帶來這四個,兩個是我愛的,聰明憐俐而又謹慎,兩三次快死,都是我強救下來。

  內中小桃比較秀氣,怕受糟蹋,終日隨我,寸步不離。小賊進房,我總把她支開,當我親娘一樣。另兩個實在太蠢,放在家中,必遭毒打,才帶了來。轎子剛一回去,聽她四人低聲議論,均說:『今夜到此,心膽才定。最好外老太太多活幾日,她們跟著沾光,過幾天安寧不害怕的日子。』請想有多可憐。就在旁邊,也必不會走口;何況先已招呼,說娘病重,不喊不許進房。她們終年不得好睡。近來小賊出門,往來縣城,一去好幾天,我總是放假,許其回家,任意閒散,安上幾天的心。這類事好似皇恩大赦,難得遇到,正好叫她睡去,以防三毛萬一尋來到底不妥,爹爹只將家中那兩個安頓好了就是。」

  陳四道:「我想你三弟今夜必來,只不知什麼時候,事前我已料到。我年雖老,體力尚健。你母親的病,暫時尚不致死,神還未散,少說也有五六天。我又懂醫。有我父女在旁服侍,只比那些蠢娃要強得多。病人只得一個,亂糟糟的反使心煩苦惱。你娘原把三毛當成女婿,也常想他。你未來時,已先招呼,知你帶得有人,命我家兩個丫頭作主人,好好待承,隨意飲食安睡,只不要脫衣服,以防你娘的病有什變化。這後院一帶清靜已極,各屋都點有燈。向來不關的兩層院門已全關好。表面是聽小賊的話,不許外人上門,實則似想三毛萬一尋來,秦家就有人來窺探,你兄弟住在前面,一聽打門,自會通報,或藏或逃,均來得及。」

  玲姑又向病母親熱勸慰了一陣,越想越覺李強當晚要來。天己半夜,尚無動靜,又恐去往秦家錯過,心甚不安。陳四看出女兒心意,勸道:「你不要愁,他今夜非來此尋你不可。那兩個藥客,也必被他救走。你再嫁他固是無望,好在你已明白過來,不作此想。此事固然是我膽小。錯了主意,你也有對他不起之處。但他生具至性,寬宏大量,遇事替人設想,必能原諒。以後你和他結為姊弟,不也好麼。」

  玲姑歎道:「女兒天性好勝。前月相見,看出他仍念舊情,對我愛憐,越覺對他不起。休看昔年分手時他才十四五歲,從小相處,心性深知,他輕易不會愛上一人,何況有我在前,別人更比不上。他那龍姑,不問品貌如何,至少對他情深愛重,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不然決打不動他的心。女兒別無所長,只仗一點品貌,又嫁過他的仇敵,如何能比人家?就他愛我太甚,肯收覆水,他必是一面愛我,一面卻把龍姑看得更重。人家是個完全的人,這口氣先爭不來,終日苦痛愧悔,其何以堪。所以第二日起,便把念頭改過,他彼時神情,只管有些憐愛,心卻十分輕視,這一層我最氣不過。他如騙我,一去不來,我還不能怪他,才真把人悶死呢。」

  邊說邊又流下淚來。回憶前情,柔腸如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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