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 上頁 下頁


  不料馬夫心慌,縱得太猛,前馬受驚倒退。這一來,平空加出一兩倍的力量,少年便是神力也禁不住,竟被強拖出去老遠,不禁大驚。幸而膽大機警,見勢不佳,儘管危急萬分,心神絲毫不亂。知道再和先前一樣一面往回強拉,雙足登地,就勢緩緩往下滑行,憑自己的力量已難控制。猛觸靈機,急中生智,索性舍了車前皮套,雙手緊按車轅,不再用力強拉,只將車轅抓緊,使成直線,不令偏側。索性隨同下滑,等把一口氣緩過,再將全身之力運在兩膀之上,突然雙足踏地,往後一拉。

  車夫看出前馬亂了步法,大車滑退更急,知道不妙,連忙奮力一拌韁繩,接連兩鞭朝前打去,前馬方始就範,重又奮力前掙。雙方恰是同時發動,滑行之勢,方始稍緩。就這晃眼之間,已倒退了二十來丈。馬前少年和木頭人一樣,站在地上,擦地而下,又沖退了好幾丈,勢子方始稍緩,車中人已嚇得驚魂皆顫。

  風雨來勢,又比先前更猛。人馬合力,一路掙扎奮鬥,直到把這近二裡長的斜坡滑完,到了中途平地,又沖出去好幾丈。眼看車快停住,不料一株斷樹,帶著大片枝葉,由狂風暴雨中淩空飛舞而來,正由馬前掃過。少年手急眼快,雖得避開,馬已力盡精疲,再被樹幹掃中頭頸,身子一歪,往側一縱,就此橫跌在地。少年拉緊後馬頭間皮套和左轅木梁,一見馬往右倒,惟恐車翻,忙用全力往左一扳。

  不料那車在狂風中掙扎了這一段,車上榫頭已全鬆動,哪禁得住一人一馬左右對分,全力相並,喀嚓一聲,當時折斷,連車帶人全數跌向地上,行李灑了一地,車輪滾出老遠。總算車已停住,車毀人卻不曾受什大傷。

  車夫對於少年自是感激,剛一爬起,便想開口稱謝。剛喊得「大哥」二字,少年已搶上前去,將車中兩人扶起。風雨太大,無法開口,見那兩人,只有一個略受微傷,心方暗幸。內中一個,身穿華服,年紀較輕的,一見行李狼藉滿地,雨水似瀑布一般由坡上挾著泥沙猛衝下來。停車之處,兩旁雖有水道,水存不住,也有半尺多深。中間更雜有一股股的洪流,最大的竟有一兩尺粗細,來勢迅急,一個躲避不及,便被沖倒。內中一口皮箱,已被沖出七八丈,被山石擋住,箱已破碎。那雨又和天漏一般,大得出奇。到處暗霧迷漾,水氣蒸騰,稍遠一點景物,便看不見影跡。

  空中電光連閃,迅雷霹靂一個接一個,打得地動天搖,震耳欲聾。連人帶馬,全似剛由水裡冒出,周身濕透,如立噴泉之下,滿身水光閃閃,往下飛瀉,不禁急得亂跳,手指少年,兩次張口,均被風雨逼住,無法出聲。車夫見那少年,身材高大,貌相十分英俊,一身破舊補疤的短衣,方才風吹雨打,一路掙扎,上身已全破碎,露出兩條虯筋蟠結的雙臂,扶起二人以後,便去搶拾東西,代為包紮,覺著這樣身具神力、熱心好義的漢子從未見過,二次又要開口請問。少年已背著狂風,大聲說道:「這位大哥,還不快將你那馬拉起,坡這面沒有什麼人家,且到那旁崖下,避上一會再走罷。」

  車夫聽他聲如洪鐘,那麼大的雷風暴雨,竟掩不住他的語聲,越發驚奇。回顧二客,正在跳腳舞手,張口亂喊,吃狂風逼住,一句也聽不出。

  車夫雷八,人甚豪爽。因這兩個客人,仗著官親,此次護送大官家眷行李,所雇車轎甚多,一路之上,趾高氣揚,氣焰逼人。本來午前便該過坡,大隊人馬車轎已先隨同官差親兵起身,因見自己車快馬好,載得又輕,落後三數十裡,不消多時,便可趕上。昨夜落店,叫了兩個破鞋(土娼別名),鬧了一夜,早起還自留戀,以為車快,終可趕上。又恐同行官眷知道,藉口與途中接待的官府酬應,賞玩沿途風景,吟詩作賦,與大官唱和,故意打發同行車轎先行,他卻後走。

  二人本帶有一名隨身健僕,因和土娼纏綿,起來得晚,恐進不上前站,並防被人議論,特意把行李分了兩件,命其騎馬先走,自帶幾件隨身行李由後起身。先是捨不得走,一上路,偏是連聲催快,恨不能一下飛到前站。

  方才趕到黃牛阪,自己最愛駕車兩馬,意欲在附近打完尖,把馬喂飽,再行過岡。內中一個姓朱的執意不聽,非要過岡不可。心想:「民不與官鬥,好在這條路已然跑熟,馬力也能勝任,既然不聽勸說,何苦到後受人惡氣。」

  只得勉強應諾。因恨二客倚勢欺人,人又小氣刻薄,先不知要變天,另想下坡時節弄點手法,嚇他一跳,故意把話說在頭裡:「這兩匹馬從早跑起,一路急趕,飲食不進。黃牛阪路甚險陡,上下皆難,萬一中途馬力不濟,出了亂子,或受虛驚,不能怪我。我雖窮人,一樣是條命,同車共載,吉凶禍福都在一起,一定逼我過岡,只好答應,多加小心。遇見意想不到的事,那是無法。」

  另一個姓金的是藩台小舅子,比姓朱的更不講情理,一聽黃牛阪,忽然想起附近財主秦迪,前在省城經人引見,十分投機,正好就便結納,前往看望。又因車行迅速,間知途中居民,前行大批車轎剛過去不到半個時辰。聽說秦家離大道才兩三裡路,前往擾他一頓酒食,豈不比荒村茅店要強得多?弄巧還可藉故把前行官眷追回,住上一天,兩下拉攏,於中取利。念頭一轉,雷八警告竟如未聞。見馬跑得正歡,昨日又聽眾人均說,雷八人強馬壯,車行如飛,往來川陝道上,多麼難走的路,都是揚鞭而過,車都不下。路上也曾經過幾處難行之路,見他一鞭在手,控縱自如,果然與眾不同,均當所說是假,怒催起身,不以為意。不料差一點送了性命。

  脫險以後,眼看無事,忽然馬倒車翻,隨身行李皮箱,全墮泥水之中,狼藉滿地,人也成了落湯雞。因見少年是個窮漢,不特忘了救命之恩,反倒怪他用力太猛,把車拆散,衣物汙損好些,正要發作。雷八知道二客心意,也不理睬,自將那馬扶起一看,只前腿磕傷,頸間擦去一片皮毛,傷雖不輕,當不致死,越發高興,從容將破車解下,牽著兩馬,先往崖下走去。少年也將泥水中的行李匆匆拾起,隨後跟來。

  正要取回那口皮箱,微聞驚呼之聲。回頭一看,原來兩個車客一路狂呼,揮手追來。內中一個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吃一股雨後山洪沖倒,跌了一跤,連滾帶爬掙扎起身,幾立不住。少年見二人那等狼狽,正要迎去,雷八一把拉住,笑道:「這兩個蠻子,剛得活命,又疼他的東西,大哥好心救人,莫受小人閒氣。我雷八實在是精疲力盡,周身酸痛,又冷又餓。再要冒著風雨取那皮箱,去時背風還好一些,再頂狂風暴雨回來,己無此勇氣。索性煩勞大哥代撿回來,少時一總酬報,這兩個南蠻子專一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由我對付,免得大哥慪那閒氣。」

  少年笑答:「都是人類,遇上事情,理應彼此扶助,如何談什酬報。我代你取來就是。」

  說罷,冒雨走去。見那皮箱,已全破碎,東西好些散落在外,箱中除幾件皮衣外,箱旁泥水中橫著一雙舊紅繡花鞋,還有一疊上面滿布濃圈的字紙,似是詩稿,已被泥水浸透,知道便拿了去也無法收拾。又見詩題,是恭頌憲台大人金屋藏嬌之喜,不願再往下看。平生最恨小腳,繡鞋已然舊得褪了顏色,裡層腳後跟色更晦暗,越發嫌髒,不願沾手,便把餘物一齊放向破箱之內,連箱抱起,走了回來。

  那崖乃兩丈來深的崖凹,是個極好避風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剛剛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周身發抖。一見少年取來皮箱,內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連忙搶上前去,一陣亂翻,忽然跳腳大嚷道:「我裡面還有要緊東西,哪裡去了?」

  少年見他情急,笑說:「我沿途尋去,並未見有遺失之物,只有一疊字紙,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爛,另外還有一雙舊女鞋……」

  話未說完,叭的一聲,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為人高,閃避得快,沒有打中臉上。雷八見狀,大是不平,濃眉一豎,搶上前去,大喝:「事須講理,且慢動手。人家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點沒有把性命送掉,為何無故伸手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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